正文 哥薩克

哥薩克

別爾江城的平民,尼扎田莊承租人瑪克辛·托爾恰科夫,帶著他年輕的妻子走出教堂,抱著一個剛剛受過復活節聖禮的圓柱形大麵包坐上馬車,走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不過東方已經現出火紅和金黃的霞光。四下里靜悄悄的。……鵪鶉咕嚕咕嚕地叫著,那聲音象是說:「去喝酒!去喝酒!」遠處一個小岡的上空,有一隻鳶在飛翔,此外,整個草原上就一個活東西也看不見了。

托爾恰科夫坐在馬車上,心裡想:再也沒有一個節日比基督復活節更好,更使人快樂的了。他不久以前剛結婚,如今正跟他的妻子過頭一個復活節 .不管他看到什麼東西,也不管他想什麼,他覺得一切都光明、歡樂、幸福。他想起他經營的農務,覺得一切都圓滿,家裡的擺設也好到不能再好,樣樣齊備,一切都稱心。他瞧著他的妻子,也覺得她美麗,善良,溫柔。東方的朝霞啦,嫩綠的青草啦,他那輛顛簸而吱吱叫的馬車啦,一概使他高興,就連那隻沉甸甸地扇動翅膀的鳶也使他喜歡。等到他在半路上停下來,跑進酒店,吸一 根紙煙,喝一小杯酒,他就變得越發快活了。……「大家都說,這個日子是偉大的!」他說。「你看,真是偉大!你等著,麗扎,太陽馬上就要開始跳動。每年復活節它都跳動!它也象人一樣高興呢!」

「它可不是活東西,」他妻子說。

「可是太陽上頭有人!」托爾恰科夫叫道。「真的,確實有人!伊凡·斯捷潘內奇對我說過,所有的行星上,不論是太陽上或者月亮上,都有人!真的。……也許那些學者在胡扯,鬼才知道他們是怎麼回事!慢著,好象有一匹馬站在那兒!果然有!」

離家還有一半路,在名叫「歪谷」的地方,托爾恰科夫和他妻子看見一匹備好鞍子的馬,站在那兒不動,聞著泥土。

路旁土墩上,坐著個紅頭髮的哥薩克,彎著腰瞧自己的腳。

「基督復活了!」①瑪克辛對他叫道。

「基督真的復活了,」哥薩克回答,沒有抬起頭來。

「你到哪兒去?」

「回家去,度假期。」

「那你為什麼坐在這兒?」

「喏,……我病了。……我走不動了。」

「你害的是什麼病?」

「周身痠痛。」

「哦,……這可傷腦筋!人家在過節 ,你卻生了病!那你應該到村子裡或者客棧里去歇一歇,幹嗎這麼坐著呢?」

哥薩克抬起頭來,用疲乏的大眼睛瞧著瑪克辛、他妻子、那匹馬。

「你們是從教堂里來嗎?」

「是從教堂里來。」

「我卻在路上過節 .這是上帝不許我趕到家。我倒想騎上馬,立刻趕回去,可是沒有力氣了。……你們,正教徒們,拿點受過聖禮的麵包給我這個過路人吃,好讓我也開齋②吧!」

「復活節麵包嗎?」托爾恰科夫問。「那可以,沒什麼。……等一等,我馬上拿給你。……」瑪克辛趕快在衣袋裡摸索,看一眼他的妻子,說:「我沒有帶小刀,沒法切開。把它掰開卻不合適,那會把整個麵包都弄壞的。這成了難題!你找一找,你那兒有小刀沒有?」

哥薩克勉強站起來,走到鞍子那兒去取小刀。

「虧你想得出!」托爾恰科夫的妻子生氣地說。「我可不許你把這個麵包切得亂七八糟!把切開來的麵包帶回家去,還成什麼樣子?哪有這樣的事:在草原上開齋。你到村子裡莊稼漢那兒去開齋好了!」

妻子從她丈夫手裡奪過那個用白食巾包好的圓柱形大麵包,說:「我不許你切!凡事總得有個規矩。這又不是普通的小白麵包,而是受過聖禮的復活節麵包,隨便把它切開是罪過呀。」

「得,哥薩克,你開不成齋了!」托爾恰科夫說,笑起來。

「我妻子不答應!再見吧,一路平安!」

瑪克辛抖一抖韁繩,吧嗒一下嘴,馬車就轆轆地往前駛去。他妻子還在數說:沒有到家就把復活節麵包切開是罪過,這不合規矩,幹什麼事都得看地點和時間。東方,初射出來的陽光正閃閃發亮,把鬆軟的浮雲染成不同的色彩。空中傳來百靈鳥的歌聲。在草原上空飛翔的鳶已經不是一隻,而是三隻了,彼此離得很遠。太陽微微有點暖意,嫩草叢裡的蝸蝸叫起來。

走出一俄里多地,托爾恰科夫回過頭來,凝神看著遠處。

「那個哥薩克看不見了,……」他說。「這個人好可憐,怎麼會突然在路上生病呢!再也沒有比這更倒霉的了:本來應該趕路,可是沒有力氣了。……說不定他會死在路上。……麗扎薇達③,我們沒有給他麵包吃,可是也許應該給他才對。

我看他也需要開齋嘛。「

太陽升上來,可是究竟它跳動沒有,托爾恰科夫卻沒看見。一路上,他沒說話,在想什麼心事,眼睛沒離開馬的黑尾巴,就這樣到了家。不知什麼緣故,他心裡發悶,胸中原有的那種節日的歡樂,已經一掃而空,好象本來就沒有似的。

他們回到家裡,跟工人們互吻三次,藉此慶賀復活節 .托爾恰科夫又高興起來,講這講那,可是等到大家坐下來開齋,各人拿到一塊受過聖禮的麵包,他就悶悶不樂地瞧著他的妻子,說:「麗扎薇達,我們沒讓那個哥薩克開齋,這不好。」

「說真的,你簡直是個怪人!」麗扎薇達說,驚訝地聳聳肩膀。「你從哪兒學來這種章法,把受過聖禮的麵包在路上分給別人吃?難道這是普通的小白麵包?現在這個麵包已經切開,放在桌上了,誰要吃就可以吃,就連你那個哥薩克也自管吃!難道我捨不得嗎?」

「話是不錯的,不過我憐惜那個哥薩克。要知道他比乞丐和孤兒都不如。流落在路上,離家很遠,又有病。……」托爾恰科夫喝下半杯茶,此外再也沒有喝什麼,吃什麼。

他不想吃東西,茶葉也不是滋味,跟青草一樣。他又覺得心裡悶悶的。

開齋後,他們上床睡覺。大約過了兩個鐘頭,麗扎薇達醒過來,他卻站在窗口,瞧著院子里。

「你已經起來了?」他妻子問道。

「不知什麼緣故,睡不著。……唉,麗扎薇達,」他說,嘆口氣。「我和你虧待了那個哥薩克!」

「你又講那個哥薩克!你老想著那個哥薩克。去他的。」

「他為沙皇效力,也許還流過血,可是我們對待他卻跟對待豬一樣。本來應當把他這個病人帶回家來,給他吃喝,然而我們連一小塊麵包都不肯給他。」

「是啊,那樣一來,我就讓你把那麵包糟蹋了,而且還是受過聖禮的麵包!要是你跟哥薩克把它胡亂切開,我回到家來不是要急得乾瞪眼?看你說的!」

瑪克辛悄悄躲開他的妻子,走到廚房,拿塊食巾包好一 塊圓柱形麵包和五個雞蛋,走到板棚里去找工人。

「庫茲瑪,放下你的手風琴,」他對一個工人說。「給那匹棗紅馬或者伊凡契克備上鞍子,趕快到歪谷走一趟。那兒有個害病的哥薩克和一匹馬,你就把這個拿給他。也許他還沒走掉。」

瑪克辛又高興起來,可是等了幾個鐘頭,還不見庫茲瑪回來,他就忍不住,給馬備好鞍子,出去迎他。他在歪谷附近碰見他了。

「哦,怎麼樣?看見那個哥薩克了嗎?」

「到處都找不著他。他多半走了。」

「哦,……怪事!」

托爾恰科夫從庫茲瑪手裡接過那包東西,騎著馬再往前走。到了村子裡,他問農民們:「鄉親們,你們看見一個有病的哥薩克騎著馬嗎?他路過此地沒有?他長著紅頭髮,挺瘦,騎一匹棗紅馬。」

農民們互相看一眼,說他們沒有看見。

「說實在的,往回走的郵車倒是打這兒路過來著,至於哥薩克或者別的什麼人,卻沒見過。」

瑪克辛回到家,正趕上吃午飯。

「那個哥薩克盤踞在我的腦海里,說什麼也不走了!」他對妻子說。「他不容我消停。我一直在想,萬一這是上帝要試探我們,打發一個天使或者聖徒扮成哥薩克的模樣來見我們,那可怎麼好?要知道,這種事是有的。麗扎薇達,我們不該虧待那個人!」

「你幹嗎拿那個哥薩克跟我糾纏不休?」麗扎薇達忍耐不住,叫起來。「象焦油似的粘住人不放!」

「不過你要知道,你不厚道,……」瑪克辛說著,凝神瞧她的臉。

這還是他婚後頭一次發覺妻子不厚道。

「就算我不厚道好了,」她叫道,生氣地用匙子敲一下桌面,「反正我不會把受過聖禮的麵包分給酒鬼吃!」

「難道那個哥薩克喝醉了酒?」

「喝醉了!」

「你怎麼知道?」

「他醉了嘛!」

「哼,蠢娘們兒!」

瑪克辛勃然大怒,從桌旁站起來,開始指責他年輕的妻子,說她不仁慈,愚蠢。她呢,也勃然大怒,哭起來,走出去,回到寢室里,在那兒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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