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苦難周

在苦難周①

「去吧,教堂已經打鐘了。不過要留神,別在教堂里淘氣,要不然上帝會懲罰你的。」

我母親塞給我幾個銅板的零花錢,就立刻丟下我,拿著涼了的熨斗跑到廚房去了。我清楚地知道,我去懺悔以後就不可以吃喝,因此我走出家門以前,勉強吃下一大塊白麵包,喝下兩大杯水。街上完全是春天了。馬路上布滿棕褐色的污泥,有些地方已經踏平,可以行走,一條未來的道路正開始形成。房頂和人行道倒幹了。圍牆底下,在去年那些已經朽爛的枯草里,生出了嫩綠的小草。水溝里奔流著泥水,發出暢快的汩汩聲,冒起泡沫。陽光不嫌它骯髒,射進水裡去了。

碎木片啦,細乾草啦,葵花子的殼啦,很快地被水帶走,卷進漩渦,粘在泥污的泡沫上。那些碎木片要游到哪兒去,要游到哪兒去呢?它們很可能從水溝流進河裡,從河道注進海里,從海里流入大洋。……我有心幻想一下這條漫長而可怕的旅程,然而我的幻想還沒有到達海洋就中斷了。

這時候來了一輛街頭馬車。趕車的撮著嘴唇吆喝馬,拉動韁繩,卻沒有看見馬車背後吊著兩個街頭的孩子。我也想加入他們一夥,可是我想起懺悔,就覺得這兩個淘氣的男孩是大罪人了。

「到最後審判②的時候,上帝會問他們:你們為什麼淘氣,欺負一個窮苦的馬車夫?」我想。「他們就替自己辯白,可是惡魔會拉住他們,把他們送到永遠燃燒的大火里去喲。不過要是他們聽父母的話,給每個乞丐一個小錢或者一個麵包圈,那麼上帝就會憐憫他們,讓他們升天堂了。」

教堂門前的台階是乾的,沉浸在陽光里。台階上一個人也沒有。我遲疑地推開門,走進教堂。我覺得這兒比任何時候都陰鬱和幽暗,處在這樣的幽暗裡,我忽然滿心感到自己有罪和渺小。首先撲進我眼帘的是一個刻著耶穌受難像的大十字架,兩旁有聖母和聖徒約翰。枝形大吊燈和燭架蒙著喪服般的黑套子,小燈昏暗而膽怯地閃著亮光,太陽似乎故意走過教堂的窗子,不肯照進來。聖母和耶穌基督的愛徒都只畫出側影,他們默默地瞧著不能忍受的苦難,卻沒留意到我在這兒。我覺得,對他們來說,我是個局外的、多餘的、微不足道的人,我既不能用話語也不能用行動對他們有所幫助,我自己是個討厭的和不老實的淘氣孩子,只會頑皮,撒野,搬弄是非。我想起我所認識的一切人,覺得他們都渺小,愚蠢,惡毒,哪怕略微減輕一點我目前看見的這種可怕的災難也做不到。教堂里的昏暗越來越濃,也越來越陰鬱,聖母和聖徒約翰依我看來顯得孤孤單單。

燭台後面站著普羅科菲·伊葛納契奇,他是個退伍的老兵,擔任教會長老的助手。他擰起眉毛,摸著鬍子,壓低喉嚨,對一個老太婆解釋說:「晨禱在今晚做過晚禱後舉行。明天七點多鐘打鐘作祈禱。聽明白沒有?七點多鐘。」

在右邊兩個大柱子中間,在偉大的殉教者瓦爾瓦拉的側祭壇的起點,在一道屏風旁邊,那些來懺悔的人排成隊在等候。……米特卡也在那兒,他是個衣服襤褸、頭髮剪得很難看的男孩,生著招風耳和很惡毒的小眼睛。他是守寡的女用人娜斯達霞的兒子。這個男孩好吵架,又是個強盜,從女小販的托盤裡搶走蘋果,不止一次奪走我的羊拐子。他氣沖沖地瞧著我,我覺得他在幸災樂禍,因為先走到屏風後面去的不是我而是他。我心裡不住冒火,極力不去看他,我心底里暗自煩惱,因為這個淘氣孩子的罪馬上就要得到寬恕了。

他前面站著一個衣服講究、容貌美麗的女人,戴一頂帽子,上面插一根白色羽毛。她分明心裡激動,緊張地等待著,她興奮得半邊臉泛起紅暈,象是得了熱病。

我等了五分鐘,十分鐘。……從屏風後面走出一個裝束體面的年輕男子,生著又長又細的脖子,穿著橡膠的高統雨鞋。我心裡暗想,等我長大,也要買這樣一雙雨鞋,一定要買!那個女人打個冷戰,走到屏風後面去。這時候輪到她去懺悔了。

從兩道屏風中間那條縫裡,我可以看見那個女人走到讀經台跟前,跪下叩頭,然後站起來,眼睛不著神甫,低下頭等著。司祭站在那兒,背對著屏風,因此我只能看見他捲曲的白髮、掛在他胸前的十字架的鏈子和他寬闊的後背。他的面容卻看不見。他嘆一口氣,眼睛沒看那個女人,很快地講起來,搖頭晃腦,時而提高喉嚨,時而壓低嗓音。女人溫順地聽著,象個有罪的人,答話簡短,眼睛看著地下。

「她犯的是什麼罪?」我暗想,恭敬地瞅著她那張溫和美麗的臉。「上帝啊,饒恕她的罪!賜給她幸福吧!」

可是這時候神甫拿過一條項巾來,蓋在她頭上。

「我,不稱職的神甫,……」他的聲音傳過來。……「憑上帝賜給我的權力,饒恕和赦免你的一切罪過。……」女人跪下去叩頭,吻十字架,退出來。這時候她的兩邊臉都發紅,可是面容平靜,開朗,快活。

「她現在幸福了,」我想,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饒恕她的罪過的神甫。「不過一個有權饒恕別人罪過的人,一定多麼幸福啊。」

現在輪到米特卡了,然而我心裡突然對這個強盜痛恨極了,我想比他先走到屏風後面去,我想搶先。……他看出我的動作,就用他手裡的蠟燭打我的頭,我也還敬他,有半分鐘的工夫,只聽見喘氣的聲音和象是誰在折斷蠟燭的聲音。

……有人把我們拆開了。我的仇人膽怯地走到讀經台跟前,沒彎膝蓋就跪下叩頭,可是後來他怎樣,我卻沒看見。我想到米特卡完事後馬上就輪到我,我眼前的各種東西就變得模糊不清,浮動起來。米特卡的招風耳脹大,跟他那長著黑頭髮的後腦殼溶合在一起,神甫搖搖晃晃,地板似乎起伏不定。

……

神甫的聲音響起來:

「我,不稱職的神甫,……」

這時候我走到屏風後面去了。我感覺不到腳底下有地,彷彿在凌空走路似的。……我走到比我高的讀經台跟前。神甫冷淡而疲乏的臉在我眼裡閃了一下,可是後來我只看得見縫著淺藍色襯裡的衣袖、十字架、讀經台的邊沿了。我感到神甫近在眼前,聞到他法衣的氣味,聽見他嚴峻的聲音,我那靠近他的半邊臉就發起燒來。……我心裡激動,有許多話沒聽進去,不過他問的話,我都回答得誠懇,只是我的聲調變得有點古怪,不象是自己的了。我想起孤單的聖母和聖徒約翰、刻著耶穌受難像的十字架和我的母親,不由得想哭,想請求饒恕。

「你叫什麼名字?」神甫問,用那條柔軟的項巾蓋在我頭上。

現在我心裡多麼輕鬆,多麼快活啊!

罪過沒有了,我變得神聖了,我有權利升天堂了!我覺得我身上也有法衣那種氣味。我從屏風後面走出來,到助祭那兒去登記姓名,用衣袖擦了擦鼻子。教堂里的昏暗好象不再陰沉,我看著米特卡也心平氣和,沒有惡意了。

「你叫什麼名字?」助祭問道。

「費嘉。」

「你的父名呢?」

「不知道。」

「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伊凡·彼得羅維奇。」

「你姓什麼?」

我沒有開口。

「你幾歲?」

「快九歲了。」

我回到家,為了不看到他們吃晚飯,就趕緊上床睡下,閉上眼睛,想像我如果在一個什麼希律③或者第奧斯科耳④手裡受了苦,在荒野生活,象長老謝拉菲木⑤那樣喂熊,住在小小的修道室里,專吃聖餅,把財產散給窮人,徒步走到基輔去,那該多好啊。我聽見飯廳里在擺飯桌,這是準備吃晚飯,他們就要吃到拌冷盤、白菜餡餅、煎鱸魚了。我多麼想吃啊!我情願受各種苦,離開母親住到荒野去,親自喂熊,只要先給我至少吃一個白菜餡餅就行!

「上帝啊,洗清我的罪過吧,」我禱告著,蓋上被子,蒙上頭。「保護天使啊,保護我,叫我擺脫惡魔的引誘吧!」

第二天,星期四 ,我醒過來,心頭開朗而純潔,就跟晴朗的春天一樣。我興高采烈,雄赳赳地走進教堂,覺得自己是個有資格參加聖餐禮的人,覺得身上穿著漂亮而名貴的襯衫,那是用我祖母留下來的綢衣服改做的。教堂里一切東西都發散著歡樂、幸福、春天的氣息。聖母和聖徒約翰的臉不象昨天那麼悲傷了。那些來參加聖餐禮的人,臉上放出希望的光輝,似乎過去的事都已經被忘掉,都得到寬恕了。米特卡也梳好頭髮,穿著過節的衣服。我高興地瞧著他的招風耳,為了表示對他一點反感也沒有,就對他說:「你今天挺漂亮,要是你的頭髮不這麼豎起來,要是你穿得不這麼寒傖,那麼大家就不會認為你母親是洗衣女工,而是上流太太了。到復活節 ,你上我家裡來吧,我們一塊兒玩羊拐子。」

米特卡帶著不信任的神情看著我,悄悄對我搖拳頭。

昨天那個女人依我看來長得很美。她穿一件淺藍色連衣裙,胸前別著一個亮晶晶的馬掌形大胸針。我羨慕她,心想等我長大,一定要娶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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