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傷寒

傷寒

一列從彼得堡開往莫斯科的郵車裡,年輕的中尉克里莫夫坐在吸煙乘客的車廂里。他對面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鬍子刮光,論相貌很象商船的船長,多半是個家道殷實的芬蘭人或者瑞典人,一路上吸著煙斗,講話反反覆復,老是那一套:「啊,您是軍官!我弟弟也是軍官,不過他是海軍軍官。

……他是海軍軍官,在喀琅施塔得服役。您到莫斯科去做什麼?「

「我到那兒去服役。」

「啊!您成家了嗎?」

「沒有,我跟我姑姑和妹妹住在一起。」

「我弟弟也是軍官,海軍軍官,不過他成了家,有妻子,還有三個孩子。啊!」

這個芬蘭人不知為什麼那樣驚訝,而且一說「氨字就露出歡暢的和傻呵呵的笑容,不住吧唧他那臭烘烘的煙斗。克里莫夫身體不舒服,覺得回答他問的話費力,就滿心憎恨他。

他恨不得從那個人手裡奪過噝噝響的煙斗來,扔到坐位底下去,把那個芬蘭人趕到別的車廂里去才好。

「這班芬蘭人和……希臘人,都討厭得很,」他想。「全是些根本多餘的、誰也不需要的、討厭的人。他們不過是在地球上白佔地方罷了。他們有什麼用處呢?」

他一想到芬蘭人和希臘人,全身就生出一種類似噁心的感覺。為了對比,他有心想一想法國人和義大利人,可是他一回想這兩個民族,卻不知什麼緣故,只想起背著手搖風琴的流浪樂師、裸體女人、掛在姑姑家裡五斗櫥上面的外國石印畫。

總之,軍官覺得自己反常了。雖然他佔據著整個長靠椅,可是不知怎的,他覺得長靠椅上容不下他的胳膊和腿。他嘴裡又干又粘,腦袋裡瀰漫著沉重的霧,他的思想似乎不但在他腦子裡漫遊,而且鑽到腦殼外面,飄蕩到由昏暗的夜色籠罩著的坐位和乘客中間去了。他透過腦子裡的霧,象透過夢境似的,聽見喃喃的說話聲、車輪的轆轆聲、車門的開關聲。

車站上的鐘聲、汽笛聲、乘務員的吆喝聲、乘客在月台上的奔跑聲,比往常來得頻繁。時間不知不覺地很快飛過去,因此這列火車似乎每分鐘都在一個車站上停住,響亮的嗓音不住地在外面叫喊:「郵件裝好了嗎?」

「裝好了!」

燒爐工人似乎過於頻繁地跑進來看氣濕表,迎面開來的列車的響聲和車輪過橋的轟隆聲不停地響。這種嘈雜聲、汽笛聲、那個芬蘭人、煙草的迷霧,跟他腦子裡那些兇惡而閃搖的模糊形象混在一起,象那樣的形象,論形式和性質是健康的人再也想不出來的。總之,這一切壓在克里莫夫心上,象是叫人受不了的惡夢。他十分苦惱,抬起沉重的頭,瞧著車燈,陰影和模糊的斑點正在燈光當中轉動不停。他想要點水喝,可是他那焦乾的舌頭幾乎不能動彈,幾乎沒有力量回答芬蘭人的問話。他極力想躺得舒服點,想睡一覺,然而辦不到。芬蘭人倒睡著了好幾次,又醒來,點上煙斗,對他「氨的叫一聲就又睡著了,中尉的腿在長靠椅上仍舊放不舒服,兇惡的形象仍舊立在他的眼睛前面。

在斯皮羅沃站,他走到車站上去喝水。他看見有些人坐在桌子旁邊,急急忙忙吃東西。

「他們怎麼會吃得下東西!」他暗想,極力不聞充滿烤肉氣味的空氣,也不看那些咀嚼的嘴巴,他覺得這兩樣東西都討厭,惹得他直噁心。

有一個漂亮的太太在跟一個戴著紅軍帽的軍人高聲談話。她微笑著,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可是她的笑容也好,她的白牙也好,太太本人也好,都跟火腿和煎肉餅一樣在克里莫夫心裡留下可憎的印象。他不明白戴紅軍帽的軍人坐在她身旁,隨著她健康的笑臉怎麼會不覺得難受。

他喝過水,回到車上,芬蘭人正坐在那兒吸煙。他的煙斗噝噝地響,吱吱地叫,好比下雨天穿著一雙破了窟窿的雨鞋走路一樣。

「啊!」他驚奇地說。「這是什麼站?」

「我不知道,」克里莫夫回答說,躺下來,閉上嘴,免得吸進辛辣的煙味去。

「我們什麼時候到特維爾呢?」

「我不知道。對不起,我……我不能回答您的話。我有病,今天我感冒了。……」芬蘭人象起煙斗在窗框上敲一陣,開始講他那當海軍軍官的弟弟。克里莫夫不再聽他講話,滿心懷念他那張柔軟舒服的床,懷念那個裝滿涼水的水瓶,懷念他妹妹卡嘉,她是最善於為人鋪床,安慰人,把水端給人喝的。等到他腦子裡閃過他的勤務兵巴威爾,想到那個勤務兵給主人脫掉又重又熱的長靴,把水送到他的小桌上來,他甚至忍不住微笑了。他覺得只要躺在他自己的床上,喝到水,他的夢魘就會讓位給酣暢健康的睡眠了。

「郵件裝好了嗎?」遠處響起一個低沉的說話聲。

「裝好了!」一個男低音差不多就在窗口那兒回答說。

這兒離斯皮羅沃已經有兩三站路了。

時間象在賓士,飛得很快,車站上的鈴聲、汽笛聲、停車站似乎沒完沒了。克里莫夫灰心喪氣把臉藏到長靠椅的角落裡,兩隻手抱住頭,又開始想他的妹妹卡嘉和他的勤務兵巴威爾,可是他妹妹和勤務兵跟那些模糊的形象混在一起,旋轉起來,不見了。他那滾燙的呼吸噴在長靠椅靠背上,返回 來,烘痛他的臉。他的腿放得不舒服,有一股風從車窗吹到他背上,然而不管這是多麼難受,他卻再也不想變換姿勢了。

……沉重的、夢魘般的倦怠漸漸抓緊他,鎖住他的四肢。

等到他決定抬起頭來,車廂里已經大亮。乘客們紛紛穿上皮大衣,活動起來。列車停住了。系著白色圍裙和佩著號牌的搬運工人在乘客們身旁忙忙碌碌,提起他們的皮箱。克里莫夫穿上軍大衣,信步跟隨別的乘客走出車廂,覺得走路的好象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個人似的。他感到他的燥熱、口渴和通宵不容他睡眠的兇惡形象彷彿隨著他一同走出車廂了。他心不在焉地領了他的行李,雇好一輛街頭雪橇。趕車的答應把他送到波瓦爾街,可是索價一又四分之一盧布,他卻沒有還價,更沒有爭吵,乖乖地坐上雪橇。數目大小他還能懂得,然而錢在他已經沒有什麼價值了。

克里莫夫回到家,他的姑姑和妹妹卡嘉,一個十七歲的姑娘,把他迎進去。卡嘉來迎他的時候,一隻手拿著鉛筆,一 只手拿著練習簿,他這才想起她正在準備參加教員考試。他沒有回答她們的問話和問候,燒得光是喘氣,毫無目的地走遍各個房間,來到自己的床前,一頭倒在他的枕頭上。他滿腦子都是芬蘭人、紅軍帽、一口白牙的太太、烤肉的氣味、閃爍的斑點,他已經不知道他是在什麼地方,也聽不見驚慌的說話聲了。

等到他醒過來,他看見自己睡在床上,脫了衣服,看見他的水瓶和巴威爾就在眼前,不過這並沒有使他覺得涼快些,軟和些,舒服些。他的胳膊和腿仍舊放得不舒服,他的舌頭貼緊上膛,他聽見芬蘭人的煙斗吱吱地叫。……床旁邊有一 個身子結實和留著黑鬍子的醫師忙忙碌碌,他寬闊的後背不時碰著巴威爾。

「沒關係,沒關係,年輕小夥子!」他嘮嘮叨叨說。「挺好,挺好。……銀,銀。……」醫師管克里莫夫叫做「年輕小夥子」,把「行」說成「銀」,把「對」說成「堆」。……「堆,堆,堆,」他很快地說,「銀,銀。……挺好,年輕小夥子。……你可別灰心啊!」

醫師那些說得很快而不大在意的話、他那副飽足的面貌、他那句老氣橫秋的「年輕小夥子」,惹惱了克里莫夫。

「為什麼您把我說成年輕小夥子?」他呻吟著說。「多麼肉麻!見鬼!」

他給自己的聲音嚇一跳。這聲音那麼乾巴巴,衰弱,嬌聲嬌氣,他很難聽出就是他自己的聲者。

「挺好,挺好,」醫師嘟噥說,一點也不生氣。「別發脾氣。

……堆,堆,堆。……「

在家裡也跟在火車上一樣,光陰飛逝,快得驚人。……在卧室里,白天的亮光不斷跟夜晚的黑暗更替。醫師似乎沒有離開過床邊,每分鐘都可以聽見他在說「堆,堆,堆」。一 張張臉在卧室里川流不息,其中有巴威爾,有芬蘭人,有上尉亞羅謝維奇,有司務長瑪克西敏科,有紅軍帽,有一口白牙的太太,有醫師。他們一齊說話,搖手,吸煙,吃東西。有一次克里莫夫甚至在白天的亮光下看見他軍隊里的亞歷山大神甫披著項巾,手裡拿著聖禮書,站在床前,嘴裡念念有詞,臉上現出克里莫夫以前從沒見過的嚴肅神情。中尉想起亞歷山大神甫平時常常用好意的取笑口氣把所有的天主教信徒都叫做「波蘭人」,就有意跟他開個玩笑,叫道:「神甫,波蘭人亞羅謝維奇鬧出波瀾來了!」

然而亞歷山大神甫,這個平時喜歡發笑、興緻很高的人,這時候卻沒有笑,反而越發嚴肅,在克里莫夫胸前畫十字。晚上有兩個影子川流不息地走進走出。那兩個影子是他的姑姑和妹妹。妹妹的影子跪下禱告,她對神像叩頭,她的灰色影子就也在牆上叩頭,因此變成兩個影子在禱告上帝了。房間里始終有烤肉的氣味和芬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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