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薇羅琪卡

薇羅琪卡

伊凡·阿歷克塞耶維奇·奧格涅夫想起八月間那天傍晚他怎樣當的一響推開那扇玻璃門,走到露台上。那時候他披一件薄斗篷,戴一頂寬邊草帽,如今這頂草帽卻已經跟他的長統皮靴一塊兒丟在床底下,蒙在灰塵里了。他一隻手提著一大捆書和練習簿,另一隻手拿著一根有節疤的粗手杖。

房主人庫茲涅佐夫站在門裡,舉著燈給他照亮道路。他是個禿頂的老人,留著一把挺長的白鬍子,穿一件雪白的凸紋布上衣。老人好心地微笑著,頻頻點頭。

「再見,老先生!」奧格涅夫對他叫道。

庫茲涅佐夫把燈放在小桌上,走到露台上來。兩個又長又細的影子就走下台階,往花壇那邊移動,搖搖晃晃,腦袋貼在椴樹的樹榦上。

「再見,再一次向您道謝,好朋友!」伊凡·阿歷克塞伊奇①說。「謝謝您的盛情,謝謝您的照拂,謝謝您的愛護。……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您的款待。不光是您好,您女兒也好,而且您這兒的人都好,都快活,都殷勤。……這麼一群性情寬厚的人,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

奧格涅夫感情激動,又處在剛剛喝過露酒的影響下,就用教會中學學生那種唱歌般的聲調講起來。他深受感動,話語不足以表達他的感情,倒是他那對眨巴的眼睛和抽動的肩膀表達出來了。庫茲涅佐夫也帶點酒意,也動了感情,就向年輕人那邊探過身子,跟他接吻。

「我已經跟你們處熟了,就跟獵狗似的!」奧格涅夫接著說。「我差不多每天都到您這兒來,有十幾次在這兒過夜。我喝過的露酒那麼多,現在想起來怪害怕的。最叫我感激的一 件事,加甫利伊爾·彼得羅維奇,那就是您的合作和幫助。沒有您,我就得為我的統計工作在此地忙到十月間去了。我要在我的序言里寫上這樣一筆:承蒙某縣地方自治局執行處主席庫茲涅佐夫的盛情合作,我認為我有責任向他謹致謝忱。統計學的前途光明燦爛呀!請您替我向薇拉·加甫利洛芙娜致意,請您代我轉告那些醫師、那兩位偵訊官、您那位秘書,就說我永遠也忘不了他們的幫助!現在,老先生,我們再來擁抱一下,最後一次接吻吧。」

渾身癱軟的奧格涅夫再一次跟老人接吻,然後走下台階。

走到最後一級台階上,他回過頭來問道:「我們以後還會見面嗎?」

「上帝才知道!」老人回答說。「多半不會了!」

「是的,這是實話!不論什麼事情都不能把您拉到彼得堡去,我呢,日後也未必會再到這個縣裡來了。好,別了!」

「您還是把那些書留在我這兒的好!」庫茲涅佐夫望著他的後影嚷道。「您何苦提著這麼重的東西呢?明天我派人給您送去好了。」

然而奧格涅夫已經聽不見。他正在很快地離開這所房子。

他的心給酒弄得暖烘烘的,洋溢著快活、親切、憂傷。……他一面走一面想:在生活里常有機會遇見好人,然而可惜,這種相遇除了回憶以外什麼也不會留下。往往有這樣的情形,天邊飛過幾隻仙鶴,微風送來它們又悲涼又歡暢的叫聲,然而過了一分鐘,不管怎樣眼巴巴地眺望藍色的遠方,卻再也看不見一個黑點,聽不見一點聲音了,在生活里,人們以及他們的音容笑貌也正是這樣一掠而過,沉沒在我們的過去里,什麼也留不下,只在我們的記憶里留下淡淡的痕迹罷了。伊凡·阿歷克塞伊奇從今年春天起就在這個縣裡住下,幾乎天天到殷勤的庫茲涅佐夫家裡來,已經跟這個老人,跟他的女兒,跟他的僕人處得很熟,把他們看做親人一樣,至於整個這所房子、舒適的露台、曲折的林蔭道、廚房和浴室上面的樹木的輪廓,他也完全摸熟,可是此刻他一走出那個邊門,所有這一切就都變成回憶,對他來說永遠失去它們的真實意義,再過上一兩年,所有這些可愛的形象就會在他頭腦里變得模糊,類似虛構和幻想出來的東西了。

「在生活里再也沒有什麼東西比人更寶貴的了!」深受感動的奧格涅夫想,沿著林蔭道往邊門走去。「再也沒有了!」

花園裡安靜而溫暖。空氣中瀰漫著木犀草、煙葉、天芥菜的香味,這些花草還沒有在花壇里凋謝。在灌木和樹榦之間的空檔里飄浮著柔和的薄霧,讓月光照得透明。那一團團近似幽靈的霧慢騰騰,然而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地依次越過林蔭路,飄走了,後來這景色久久地留在奧格涅夫的記憶里。月亮高掛在花園的上空,月亮下面一團團透明的薄霧往東方游去。整個世界似乎就是由黑色的陰影和浮動的白色陰影構成的。奧格涅夫大概是生平第一次看見八月間月夜的霧,覺得自己看見的不象是大自然,而象是舞台布景:有些不高明的製造煙火的技師伏在灌木叢後面,打算用白色煙火照亮花園,卻把一團團白煙連同亮光一齊放到空中來了。

奧格涅夫走到花園邊門那兒,看見一個黑影離開不高的籬柵,向他走來。

「薇拉·加甫利洛芙娜!」他快活地說。「您在這兒嗎?我卻到處找啊找的,想跟您告別。……再見,我要走了!」

「這麼早嗎?現在才十一點鐘呢。」

「不,該走了!我有五俄里的路要走,還要收拾行李。明天還得早起。……」奧格涅夫面前站著庫茲涅佐夫的女兒薇拉,一個二十一 歲的姑娘,經常神態憂鬱,裝束隨隨便便,很招人喜歡。凡是喜愛幻想,成天價躺著,隨手抓到書就懶洋洋地讀下去的姑娘,凡是感到煩悶和憂鬱的姑娘,總是不注意打扮的。對那些天生風雅又有審美的本能的姑娘說來,這種漫不經心的裝束反而使她們增添一種特殊的魅力。至少,後來奧格涅夫每逢想起俊俏的薇羅琪卡②,總是不由得想起她穿一件肥大的短上衣,腰部有著很深的褶子,可又不貼緊身體,還想起她梳得很高的頭髮里溜出一綹鬈髮,披散在她的額頭上,還想起她每到傍晚總是帶著一塊編結的紅色圍巾,邊上垂著許多毛茸茸的小圓球,軟綿綿地披在她的肩膀上,象無風的天氣里的一面旗幟,每到白天它就被揉成一團,丟在前廳里那些男人的帽子旁邊,或者丟在飯廳里一口箱子上,隨那隻老貓毫不客氣地趴在上面睡覺。她這塊圍巾和她上衣的那些褶子總是帶著一種自由懶散、不愛出門、心平氣和的氣息。也許因為奧格涅夫喜歡薇拉,他才能在她每個小紐扣上,每條小皺褶中看出親切、舒適、純樸,看出優美和詩意,這些正是不誠懇的、喪失美感的、冷淡的女人所沒有的。

薇羅琪卡身材好看,五官端正,頭髮美麗地捲曲著。奧格涅夫生平看見的女人很少,覺得她稱得起是個美人「我要走了!」他說,在邊門旁邊跟她告別。「請您不要記住我的壞處!謝謝您待我的種種好處!」

他仍舊用他跟老人談話時候那種教會中學學生唱歌般的聲調講話,仍舊眨巴眼睛,聳動肩膀,他開始為薇拉的款待、親切、殷勤向她道謝。

「我寫給我母親的每一封信上都談到您,」他說。「如果大家都象您和您父親一樣,那麼,這個世界上的生活就太快樂了。您家裡的人都厚道!全是純樸、親切、誠懇的人。」

「您現在準備到哪兒去?」薇拉問。

「現在我要到奧勒爾去探望我的母親,大約在她那兒住兩個星期,然後就到彼得堡去工作。」

「以後呢?」

「這以後嗎?我要工作一個冬天,到來年春天再到一個什麼縣裡去搜集材料。好,祝您幸福,長命百歲,……請您不要記住我的壞處。以後我們不會再相見了。」

奧格涅夫低下頭,吻薇羅琪卡的手。隨後在沉默的激動中,他把身上的斗篷理一理好,把那捆書提得舒服點,沉吟一陣,說道:「這霧越來越大了!」

「是的。您有什麼東西忘在我們家裡嗎?」

「有什麼東西呢?好象沒有什麼東西了。……」奧格涅夫默默不語地呆站了幾秒鐘,然後笨拙地轉過身,往邊門走去,終於走出了這個花園。

「等一等,我送您一程,送到我們的樹林邊上,」薇拉說著,在他身後跟上來。

他們順大路走著。現在樹木不再遮蔽遼闊的空間,人可以看見天空和遠方了。整個大自然彷彿戴著一層面紗,藏在朦朦朧朧而又透明的煙霧裡,它的美麗隔著這層煙霧鮮明地透露出來。那些更濃更白的霧不均勻地停在灌木叢和乾草堆周圍,或者一團團飄過大路,貼緊地面,彷彿極力避免遮蔽遼闊的空間似的。透過這些霧靄,可以看見整個這條大路通到樹林那邊,道路兩旁是黑水溝,溝里長著些矮小的灌木,妨礙一團團白霧飄浮過去。離邊門半俄里遠,就是庫茲涅佐夫家的一片黑壓壓的樹林。

「為什麼她跟著我走呢?這樣一來,我就得把她送回去!」

奧格涅夫暗想,然而他看了看薇拉,又親切地微笑著,說:「這麼好的天氣,我簡直不想走了!這是一個真正富於浪漫氣息的傍晚,有月亮,又安寧,樣樣齊備啊。您猜怎麼著,薇拉·加甫利洛芙娜?我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九年,可是還沒談過一次戀愛呢。我生平從來也沒經歷過風流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