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疏忽

疏忽

彼得·彼得羅維奇·斯特利仁是上校夫人伊凡諾娃的外甥,也就是去年不知讓誰偷去一雙新雨鞋的那個人。一天晚上,他去赴洗禮宴,深夜兩點鐘才回到家裡。為了避免驚醒家裡人,他在前堂小心地脫掉衣服,踮起腳尖,大氣也不敢出,摸回寢室,沒有點起燈火就準備睡了。

斯特利仁平時過著不喝酒的規矩生活,臉上總是帶著勸人為善的神情。他只讀宗教和修身一類的小冊子,然而在這次洗禮宴上,他看到柳包芙·斯皮利多諾芙娜分娩順利,一 時高興,竟然喝下四杯白酒,另外又喝下一大杯葡萄酒,那味道彷彿介乎酸醋和蓖麻子油之間。不過,烈酒很象海水或者榮譽:越喝就越想喝。……現在,斯特利仁脫著衣服,心裡卻巴不得再喝點酒才好。

「達憲卡的柜子里好象有白酒,放在右邊的角上,」他想。

「要是我喝一懷,她也看不出來。」

斯特利仁略為躊躇一下,就壓下害怕的心情,往柜子那邊走去。他小心地打開櫃門,把手伸到右邊角落裡,摸到酒瓶和杯子,斟上酒,把瓶子放回原處,然後在胸前畫個十字,把酒喝下去。可是馬上發生了一件類似奇蹟的事。有一股可怕的力量,象炮彈一樣,猛然把斯特利仁從柜子那兒拋到一 口箱子上。他眼睛裡金星亂迸,呼吸急促,全身上下有一種感覺,彷彿掉在一個滿是水蛭的泥沼里了。他覺得他吞下肚去的好象不是白酒,而是一塊炸藥,它炸開了他的身體、這所房子和整條巷子。……他的腦袋、胳膊、腿都炸得粉碎,飛到空中不知什麼鬼地方去了。

他在箱子上一動也不動,屏住呼吸,躺了三分鐘光景,然後坐起來,問自己:「我在哪兒啊?」

他清醒過來以後,清清楚楚感到的頭一件事就是眼前有一股刺鼻的煤油氣味。

「我的聖徒啊,原來我喝的不是白酒,而是煤油!」他害怕地想道。「聖徒啊!」

他一想到自己已經服毒,就覺得身上又是發冷,又是發熱。他也確實服了毒,除去房間里的氣味可以證明以外,他嘴裡滾燙的感覺、眼睛裡的金星、腦袋裡打鐘般的嗡嗡聲、胃裡的刺痛,也向他證明了這一點。他覺得死在臨頭,不願意用空洞的希望欺騙自己,打算跟親人告別,就往達憲卡的卧室走去(他的妻子已經去世,因此管家的不是女主人,而是他的大姨子,老處女達憲卡)。

「達憲卡!」他走進她的卧室,用要哭的聲音說。「親愛的達憲卡!」

黑地里有個什麼東西翻了個身,長吁一口氣。

「達憲卡!」

「啊?什麼?」一個女人的聲音急速地說。「是您嗎,彼得·彼得羅維奇?已經回來了?哦,怎麼樣?那女孩子起了個什麼名字?誰做教母?」

「教母是娜達里雅·安德烈耶芙娜·韋里科斯威特斯卡雅,教父是巴威爾·伊凡內奇·別索尼曾。我……我,達憲卡,大概快要死了。新生下來的孩子起名叫奧里木皮阿達,為的是紀念他們的女恩人。我……我,達憲卡,喝了煤油。

……「

「得了吧!難道他們給人喝煤油?」

「說老實話,我原想不問您一聲就喝點白酒,於是……於是上帝來懲罰我了:我在黑地里一不當心,把煤油喝下肚去了。……這可怎麼辦呢?」

達憲卡一聽他沒有得到她的許可就擅自打開柜子,她的精神可就來了。……她很快地點上蠟燭,跳下床來,只穿著襯衣,滿臉雀斑,瘦得皮包骨,頭上帶著捲髮紙,光著腳,跑到柜子那兒去。

「是誰讓您幹這種事的?」她朝柜子里張望著,嚴厲地問。

「難道白酒放在這兒是給您喝的?」

「我……我,達憲卡,喝下去的不是白酒,而是煤油啊,……」斯特利仁喃喃地說,擦著冷汗。

「可是您為什麼去動煤油?煤油關您什麼事?是為您才把它放在那兒的嗎?或者,您以為煤油是不用花錢白白得來的嗎?啊?您可知道現在煤油是什麼價錢?您知道嗎?」

「親愛的達憲卡!」斯特利仁哀叫道。「這牽涉到生死問題,您卻談錢!」

「他喝醉了不說,又把鼻子往柜子里拱!」達憲卡叫道,氣沖沖地使勁關上櫃門。「哼,壞蛋,磨人精!我這個苦命的、倒霉的人喲,黑夜白日都不讓我消停!陰險的妖蛇,該死的暴君,但願您到下一個世界也照這樣受苦才好!明天我就走!

我是姑娘家,我不許您只穿著襯裡衣服站在我面前!我沒穿戴整齊,不準您瞧著我!「

她講了又講。……斯特利仁知道,要是達憲卡生了氣,那麼,別人祈求也罷,發誓也罷,放炮也罷,她一概聽不進去。

於是他擺一擺手,穿上衣服,決定去找醫師。然而醫師只有在你不需要他的時候才容易找到。斯特利仁跑遍三條街,在切普哈爾揚茨醫師的家門口拉了五次鈴,在布爾狄興醫師的家門口拉了七次鈴,然後跑到一家藥房去,心想藥劑師也許能幫他的忙。他在藥房里等了許久,才有一個身材矮孝皮膚髮黑、頭髮捲曲的藥劑師向他走來,這個人帶著睡意,穿著睡衣,生著一張那麼嚴肅而且聰明的臉,簡直叫人望而生畏。

「您有什麼事?」他問,象他那樣的口氣是只有十分聰明莊重、信奉猶太教的藥劑師才會有的。

「請您看在上帝份上,……我求求您!」斯特利仁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請您給一點什麼葯吧。……我剛才不當心喝下了煤油!我要死了!」

「請您不要激動,回答我對您提出的問題。您一興奮,就會妨礙我理解您的話。您喝了煤油?真的嗎?」

「真的,喝了煤油!您快救命吧,勞駕!」

藥劑師嚴肅而冷漠地走到辦公桌跟前,攤開一本書,專心看起來。他看完兩頁,先是聳起一個肩膀,然後聳起另一 個肩膀,做出輕蔑的面容,想一想,走到旁邊一個房間里去了。時鐘敲了四下。一直到四點十分,藥劑師才回來,手裡拿著另一本書,又專心地看起來。

「哼!」他說,彷彿大惑不解似的。「您要是覺得不舒服,您就該去找醫師,而不是到藥房來。」

「不過醫師那兒我已經去過!拉了鈴,卻沒有人來開門。」

「哼!……在您的心目中,我們這些藥劑師不是人,您甚至深夜四點鐘來驚動我們,可是每條狗、每隻貓都有休息的時候。……您什麼也不顧,依您看來,我們不是人,我們的神經一定跟繩子那麼結實。」

斯特利仁聽完藥劑師的話,嘆口氣,走回家去了。

「這樣看來,我是必死無疑了!」他想。

他嘴裡滾燙,有煤油氣味,肚子里象刀割般地痛,耳朵里砰砰地響。他每分鐘都覺得死到臨頭,心臟要停止跳動了。

……

他回到家,匆匆寫下一個字條:「請不要把我的死因歸咎於任何人。」然後禱告上帝,躺下,蓋上被子,蒙住頭。他一 直到天亮也沒睡著,靜等著死,隨時幻想他的墳上長滿綠油油的嫩草,鳥雀在上面唧唧地叫。……可是到了早晨,他在床上坐起來,含笑對達憲卡說:「凡是過正派的規矩生活的人,親愛的大姨子,任什麼毒物都不能損害他。就拿我來打比方吧,我本來已經走到死亡的邊緣,眼看就要死了,痛苦不堪,現在卻又沒事了。只是嘴裡發燙,嗓子里又癢又痛,至於全身,倒是滿健康的,謝天謝地。……那麼,究竟是什麼緣故呢?就因為我過的是規矩生活。」

「不,這是因為煤油的質量差!」達憲卡說著,嘆口氣,想到家中的開支,獃獃地出神。「這是說店鋪里給我的不是上等貨,而是一個半戈比一俄斤①的貨色。我真是個苦命的、倒霉的人喲,您這個壞蛋,害人精,只求您到下一個世界也這樣受苦才好,該死的暴君。……」她滔滔不絕地講下去。……

「注釋」

①舊俄重量單位,1俄斤等於0。41公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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