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

黑暗

一個年輕小夥子,生著淡黃的頭髮和突出的顴骨,身穿破皮襖,腳上一雙又大又黑的氈靴,等到地方自治局醫師看完門診,從醫院裡走出來,回到住處去,他就膽怯地走到醫師跟前。

「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老人家,」他說。

「你有什麼事?」

小夥子把手心放到鼻子上,從下往上地揉搓著,抬起眼睛看一陣天空,然後回答說:「有一件事要麻煩你老人家。……我哥哥瓦斯卡,瓦爾瓦利諾村的鐵匠,就在你這兒的囚犯病房裡,老爺。……」「是的,那又怎麼樣?」

「我呢,就是瓦斯卡的弟弟。……我爸爸生了我們哥兒倆,他瓦斯卡和我基利拉。除了我們,還有三個姐妹。瓦斯卡成了親,有了個小娃娃。……家裡人口多,可又沒有幹活的人。

……打鐵鋪多半有兩年沒燒火了。我自己在布廠里幹活,不會打鐵,講到我爸爸,他哪兒還能幹活?慢說幹活,就連吃東西都不靈便,湯匙都送不到嘴上去了。「

「你找我到底有什麼事?」

「你行行好,把瓦斯卡放出來吧!」

醫師吃驚地瞧著基利拉,一句話也沒說,自顧往前走去。

小夥子跑到他前面,撲通一聲跪在他面前。

「大夫,好老爺!」他哀求說,眫著眼,又用手心揉鼻子。

「求你象上帝那樣發慈悲,把瓦斯卡放回家!讓我們永生永世為你禱告上帝!老爺,放了他吧!一家人都要活活餓死了!我媽天天哭,瓦斯卡的婆娘也哭,……真是要命!我都不願意再瞧亮晃晃的陽光了!行行好,把他放了吧,好老爺!」

「你究竟是腦子笨呢,還是發了瘋?」醫師生氣地瞧著他,問道。「我怎麼能放他?要知道,他是囚犯!」

基利拉哭起來。

「放了他吧!」

「呸,你這怪人!我怎麼有權放他?我是獄官還是怎麼的?

人家把他帶到醫院裡來,找我治病,我就給他治病,至於釋放他,那就跟把你關進監獄一樣,我一點權力也沒有。傻瓜!「

「可是,他本來就是平白無故坐牢的啊!開審前,他就已經在牢里關了差不多一年,可是現在,請問,為什麼還關著他呢?比方說,他殺了人,或者偷了馬,那倒不去說它了,可現在是無緣無故,硬這麼關著埃」「你說的都對,不過這跟我什麼相干呢?」

「他們把個莊稼漢關進監牢,可是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要把他關起來。老爺,他原本喝多了酒,糊裡糊塗,連我爸爸都挨了他一個耳光,他還醉醺醺地撞在樹枝上,把自己的臉也碰傷了。你知道,我們村裡有兩個小夥子,想要土耳其煩草,就來跟他說,要他夜裡跟他們一塊兒溜進亞美尼亞人的小鋪去弄點煙草。他呢,這個傻瓜,醉醺醺地依了他們。你知道,他們扭開鎖,溜進去,撒起酒瘋來了。他們見著什麼就翻什麼,砸碎了玻璃,把麵粉也弄撒了。一句話,他們都醉了。好,鄉村警察立時跑來,……一來二去就把他們押到法院偵訊官那兒。他們整整坐了一年的牢,直到上個星期,星期三那天,他們三個才在城裡過堂。一個兵拿著槍立在他們後頭,……大家宣誓。瓦斯卡比別人罪過都小,可是那些老爺硬說他是領頭的。那兩個小夥子坐牢了,可是瓦斯卡得做三年苦工。這是為什麼?審案子得憑良心啊!」

「不管怎麼樣,我跟這件事不相干。你去找那些當官的。」

「我已經到當官的那兒去過。我走進法院,想遞個呈子上去,他們卻連呈子也不收。我到區警察局長那兒去過,也到偵訊官那兒去過,人人都說:」這不關我的事!『那末這事到底歸誰管呢?不過在這兒醫院裡,數你最大,上頭沒有人了。

老爺,你要怎麼辦就能怎麼辦。「

「你這傻子!」醫師嘆道。「只要陪審員判了他的罪,那就慢說省長,連大臣也沒法辦,更別說區警察局長了。你這是白忙一場!」

「那麼是誰判他有罪的?」

「那些陪審員先生埃……」

「他們哪能算是先生?都是我們莊稼漢!有安德烈·古烈夫,有阿遼希卡·胡克。」

「哎,我懶得跟你講下去了。……」

醫師擺一擺手,很快地往自家門口走去。基利拉本想跟著他走,可是看見房門砰的一聲關上,就站住了。他在醫院的院子里一動不動地站了十來分鐘,沒戴上帽子,瞧著醫師的住宅,然後深深嘆一口氣,慢慢搔一搔腦袋,往大門口走去。

「可是該去找誰才對呢?」他嘟噥著,走到大路上。「這個說這不關我的事,那個也說這不關我的事。那麼這事到底歸誰管呢?嗯,對了,你不塞給人家幾個錢,那就什麼事也辦不成。大夫嘴裡在說話,可老是瞧著我的手,看我會不會給他一張藍票子。嗯,老兄,就連省長,我也能想法見到哩。」

他走一步挨一步,沒有必要地不住回頭看,懶洋洋地順著大路走去,顯然在躊躇,不知道該到哪兒去才好。……天氣不冷,雪在他腳下微微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他前面,不出半俄里遠,在一道高岡上,鋪展著一個小小的縣城,不久以前他哥哥就是在那兒受審的。右邊是烏黑的監獄,紅房頂,四角立著崗亭。左邊是城郊的大樹林,如今披著銀霜。四下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個老頭,身穿女人的短大衣,頭戴大便帽,在前面走著,不住咳嗽,吆喝一條奶牛,他正把它趕到城裡去。

「老大爺,你好!」基利拉追上老人,說。

「你好。……」

「你把牛趕到市上去賣嗎?」

「不是的,隨便走走,……」老人懶洋洋地回答說。

「你是城裡人?」

他們攀談起來。基利拉講起他為什麼到醫院去,跟醫師談了些什麼話。

「大夫不管這些事,這是當然的,」他們兩個人走進城的時候,老人對他說。「他雖然也是老爺,可是他學的是用各種方法治病,講到給你出個真正的好主意或者比方說寫個呈子什麼的,他就辦不到了。干這號事自有專管這號事的官兒。你到調解法官和區警察局長那兒去過。他們也沒法管你的事。」

「那該到哪兒去呢?」

「管你們庄稼人事情的頭兒,是鄉公所的常任委員,他派到這兒來就是專管這個的。你該去找他。西涅奧科夫老爺。」

「就是住在左洛托沃村的那個老爺嗎?」

「嗯,對了,就是左洛托沃村的那個老爺。他是你們的頭兒。講到你們庄稼人的事,就連縣警察局長也沒有權力駁回 他的主張。」

「老大爺,路可是很遠吶!蟾龐惺宥砝錚殘砘共恢拱傘!?p>

「要辦事的人就連一百俄里也得走。」

「這話倒不錯。……那末要不要遞給他一個呈子什麼的?」

「你到了那兒就知道了。要是得遞呈子,文書就會很快給你寫好。常任委員手下有個文書。」

基利拉跟老大爺分手後,在廣場上呆站了一忽兒,想一 想,就從城裡往回走。他決定到左洛托沃村去一趟。

大約五天後,醫師診完病人,返回自家住宅去的時候,又在院子里看見基利拉。這回 ,小夥子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著一個消瘦不堪、臉色十分蒼白的老人。老人不住搖頭,象鐘擺一樣,嘴唇也不住顫動。

「老爺,我又來麻煩你老人家了!」基利拉開口說。「這回 我是跟我爸爸一塊兒來的,你行行好,把瓦斯卡放了吧!常任委員連話都不肯跟我說。他光是說:」走開!『「」老爺!「老人說,喉嚨里嘶嘶地響,擰起顫抖的眉毛,」您發發慈悲吧!我們是窮人,我們沒法報答您老人家,不過要是您老人家不嫌棄,基留希卡①或者瓦斯卡可以幹活兒報答您。您自管讓他們幹活兒。「

「我們一定幹活兒報答你!」基利拉說著,舉起手來,彷彿要起誓似的。「放了他吧!一家人都要餓死了!他們哇哇地哭,老爺!」

小夥子很快地對他父親使了個眼色,拉拉他的衣袖,他倆就象聽到一聲命令似的一齊在醫師面前跪下。醫師擺一下手,頭也不回 ,很快地往自家門口走去。

「注釋」

①基利拉的愛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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