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憶嚴按著二嫚指點的道路,不一會兒就到了鐵道邊上。這時正有一輛巡道的鐵甲車,自北往南開,突突地喘著氣,頭頂上獨眼似的大燈,賊亮賊亮。憶嚴隱蔽在一墩紅柳後邊,借那燈光觀察地形。鐵路兩側,四五百米寬的開闊地;順著鐵路線,半里左右一個碉堡,碉堡上的哨兵不停地在喊口令。第一個碉堡喊:「注意警戒!」 第二個碉堡就喊:「監視敵蹤!」這麼一個挨一個傳下去,直到老遠的南邊,隔一會兒又從南往北喊回來。

巡道車開過去不久,就有一輛又大又高噴著火冒著煙的火車頭,拉了好長一溜黑乎乎的車廂開了過來。火車也撒著滿天紅亮的火星過去了,背後留下了沉寂和黑暗。

憶嚴說服自己,再等一等,再觀察觀察,弄清碉堡上敵人的情況再過也不遲。

從西北上,像是海潮奔騰,傳來了嘩嘩的響聲。憶嚴以為起了風,看看頭頂紅柳枝條,卻動也不動。她正納悶,一股冷氣逼近身體,接著落下銅錢大的雨點來。到這時風才迎面猛撲過來,一墩墩紅柳,發出哨聲,把枝條彎下了又挺起,挺起又彎下地和狂風抗爭。轉眼間憶嚴隱蔽的地方已變成了一片水塘。

「扔上個雨衣來,扔上個雨衣來!」隨風吹來碉堡上哨兵的喊聲,「光顧推牌九,耳朵里塞上驢毛了。」

這正是機會!憶嚴騰起身,飛快地跑過開闊地,登上路基,跨過了鐵軌。風大、雨大,敵人哨兵正往身上套雨衣,誰也沒發現她。她跳到路西的開闊地邊沿,心想: 「順利過來了。」就在這一剎那,猛地亮起了一個又長又近的閃電,一時間整個大地都像燃起了藍色的火焰。隨著雷聲,碉堡上的敵人喊了起來:「什麼人?口令?」 南邊的一個碉堡上敵人聞聲也喊:「不說話開槍了!」這時恰是閃電過後最黑暗的一瞬間,憶嚴不顧一切摸著黑飛跑。接著又來一個閃電,這個閃電沒有剛才那個亮,卻像一片光柱在憶嚴所在的地方晃來晃去,不再止熄。扭頭一看,原來碉堡頂上亮起了探照燈。一排槍彈掃了過來。在光禿禿白茫茫的開闊地上,憶嚴覺得自己的目標又突出又高大,正想找個地形隱蔽一下,左膀子似乎被人推了把,她跌在了水窪中。

南邊的碉堡也參加射擊了,子彈打得水花四濺。二十步開外就是一片穀子地,能到那裡就算安全脫身了。她要雙手撐地爬起來,可是左胳膊沉重得很,胳膊下邊的雨水飄著紅絲,這才知道左膀負了傷。她咬緊牙關:「一定要爬起來,要進到那片谷地里去。」

碉堡上的敵人又喊了:「投降吧,還趴在那兒幹什麼?都看見你了!」

憶嚴不吭聲,右手從皮帶上拔下一顆手榴彈,她等著碉堡敵人到身前來。

碉堡上喊:「過來不過來,不過來再給你一梭子。」

碉堡上又打了一梭子衝鋒槍,子彈卻全射在她右側100米開外的地方。憶嚴明白了,敵人並沒看到她趴在這裡,那些話是詐她的。於是她就往地上趴得更緊些。

碉堡上的敵人罵了一句說:「媽的,死了!」說完就閉了探照燈。憶嚴高興得不顧膀子疼痛,用右手撐著地就要爬起來。才一蜷腿,旋即一個念頭閃進腦子: 「慢著,也許敵人在耍心眼呢!」她又把腿和手都放平了。

四圍漆黑一片,除去風聲雨聲,連蟲鳴都聽不見。二十步之外,那片意味著安全和勝利的谷地,簡直像一塊磁石吸弓卜根細小的鐵針那麼拉住她的心。燈滅了不到半分鐘,她覺得已過了很久,有好幾次她都覺著再也等不得了,要把機會錯過了。也許敵人正摸著黑,悄悄地從後邊靠近她,就是死也要跳到那片谷地里去。可是她幾次都壓制住這令人發躁的衝動。最後,實在耐不住了,她決定數個數,從一到二十,要是敵人再沒動靜,就堅決爬起來前進。她剛想好這個決定。刷的一下探照燈又亮了,而且、連南帶北幾個碉堡的燈都亮了。巨大的燈柱像一條條剪刀,在幾里地長的開闊地帶剪來剪去,停下來又靜止地照了一陣,然後才一下子全關掉。憶嚴抓住時機,跳起來躍進了莊稼地,順著壠溝弓著身走了很久很久,碉堡上的敵人再也沒有開燈。

她感到左胳膊熱辣辣地疼,頭暈、寒冷,便把裹腿解下來一條,拿牙咬住,用右手緊緊捆到傷口上。拾起一根被風雨折斷的高粱,掰去頭,當作拐杖,一步一步向前挪。借著斷續的閃電光亮,總算找到了向西的大道。她又掏出作為聯絡信號的定音笛,一邊走一邊吹。天將明時,放晴了,露出半個月亮。月光和笛聲驚醒了林鳥,一個個抖著翅膀都叫了起來,畫眉、叫天、臘嘴。鶴鴿全有,可就是沒有周憶嚴盼望著的斑鳩聲。

太陽老高了。道路向前伸展著,無窮無盡。多半夜的狂風暴雨,把每道田攏都變成了渾濁的小溪。高粱、玉米,枝殘葉碎,像掛了一身破布條。周憶嚴兩眼深深凹了進去,眼眶烏青,嘴唇乾裂,眼睛纏滿了紅絲。兩隻腳上的鞋子,早已不知什麼時候被爛泥拔掉了。她搖搖晃晃,邁著不勻稱的步子,機械地吹著口笛往前走,偶爾停下來用手拉過一片高粱葉,舔舔上邊的露水,又吹著笛打起精神走下去。

有幾次,她邊走邊睡著了,又被自己深一腳淺一腳的步子驚醒。她渾身每個骨節都酸疼。做任何一個動作都要花加倍的力氣。可是她既不敢坐下也不敢停步,怕一坐下去自己就沒有力量再站起來。她認為小高和俞潔是在她前邊的,她們在等她。

右前方離開道路一里多地,有一片密壓壓的樹林。她對小高說過,白天儘可能不要從路上走,盡量利用可隱蔽的地形地物。也許她們會躲在樹林里休息吧?要是那樣,在路上吹笛可未必聽得見,應該走近那個樹林一些。

她下了道,橫插進濕淋淋的莊稼地里。太陽又熱、又亮,所有莊稼葉上的水珠都散發出白色的水氣。四周都是一樣的綠色,一樣的閃光。哪裡是道路,哪裡是樹林啊?它們怎麼在圍著自己轉呢?她覺得有點噁心,伸手抱住身旁一棵樹站下來,微微地閉了下眼睛。一種溫暖而又滯重的感覺,麻酥酥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什麼人的喊叫聲驚醒了她,她發現自己抱著路邊的一棵樹睡熟了。一個穿軍裝的小夥子,正一邊喊一邊朝她走來。可是她不明白他喊的是什麼,要張嘴回答他,不知為什麼發不出聲音。她鬆開抱著樹的那隻手,想要作個手勢,忽然看見腳下那一片帶著雨水珠的綠草地,像從下往上翻的一頁書,越來越近地蓋到她臉前來了……

很快就又醒過來,自己已經趴在一個戰士的背上。戰士背著她每走一步,她的傷口都劇痛一下,就是這劇痛把她喚醒了。她叫戰士放下她,讓她自己走。戰士說: 「不行,你在發燒。」可是她就沒想問一下戰士是從哪裡來的,她是在什麼地方?彷彿一切原來就是這樣的,就應該是這樣的。有一陣她覺得背著她的正是孫震,一邊背著她一邊靦靦腆腆地看著她,沖她笑。

當她真正清醒過來,是躺在寬大的河岸旁一個柳樹下面了。她面前真的蹲著一個連長,一個嘴上還沒長出鬍鬚的青年連長和一個小衛生員。她的胳膊已經經過治療,重新包紮過。小衛生員還給她打了退燒的針劑。

青年連長告訴她,大部隊昨天就過河了,他帶著一個排作為收容隊,也已經到了規定的時間。只是因為一夜暴雨,山洪驟發,他們才沒有過去。剛才兩個去收集渡河材料的戰士發現了她。她簡略說了自己的情況,就忙問道:「你們收容到那兩個穿便衣的女同志沒有?」連長說沒有,他一定叫戰士們注意觀察,叫她不要掛心。他說她目前首要的任務是吃東西和休息,等一下渡河,是要拼體力的。

話剛說完,就像是突然從地下冒出來的,樹後轉出來一個斑白頭髮的老大娘,手裡端著一茶缸熱氣騰騰的小米粥卧荷包蛋,往她身旁一蹲,就擓了一匙,用嘴吹吹,送到她口邊上。

「大娘,我自己能吃!」憶嚴伸手去搶茶缸,大娘把茶缸閃開了。

「我喂,你就吃吧,我要是外人還能到了這兒。」

衛生員說大娘也是從沂蒙山來的。她自願隨部隊移到遠離敵人的另一個根據地去。

連長吹響哨子,通信員跑來通知渡河的時間到了。恰好憶嚴剛剛咽下最後一口雞蛋。

幾十個戰士都半截身子泡在水裡,用手拉住兩個用木棍、扁擔紮起來的井字形的木架,木架中間是一口頭號的大缸。連長對憶嚴說:「兩個缸,你和大娘一人坐一個,其餘的人全手扶著木架。會水的推著它,不會水的漂著它,能夠踩著底就走,踩不到底的地方就游。」

幾個戰士,把大娘背著放進缸里,另幾個戰士就來背周憶嚴。周憶嚴說:「等一等。連長,我現在需要一支衝鋒槍,並不要過河。」

「不過河?」連長奇怪地說:「敵人隨時會到,你不過河幹什麼?」

「我還有兩個戰士沒有到!組織上給我的任務是三個人同時歸隊,我沒有權利自己過去把她們扔掉!」

「她們在哪裡?」

「不知道。我要去找!」

「你的傷勢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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