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小高領著一連匪軍走到一個村頭,碰上了十字路口。正不知往哪兒走,迎面來了幾個挑擔賣盆的,看樣子正去趕集。猴子臉嘴快,搶著問:「喂,上相公店走這條路錯不錯?」

賣盆的說:「上相公店在東邊那條道就該往南拐,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匪連長揪住小高就問:「怎麼回事?」小高著急說:「東邊是窪地,下了一夜雨不好走;這邊繞幾步,路可好走。我是當地人,還不比他們熟?」匪連長又問賣盆的:「他說的是實話嗎?」賣盆的看見剛才一句話,險些給這孩子招來場禍,早已後悔多嘴了。連說:「他說的不錯,那邊是一下雨就存水。從這往南拐,也多走不了幾里路!」

匪連長撒開了手。小高種神脖領子說:「下邊一直走就到了,你們又信不過我,放我回去得了唄!」

匪連長不理小高,下令說:「先進村開飯,便衣到相公店摸摸情況去。」

小高抗戰時期當交通,日本軍隊、漢奸隊開飯她都見過。日本軍隊到一個庄,是先在大道上燒一堆火,各自把飯盒子放在火堆上燒烤,同時向維持會要他麻高(雞蛋)和衣毛(地瓜),當兵的也有到處抓雞的,可那一半是撒野、取樂,並不當正經伙食來源。漢奸隊損多了,他們進了村先找辦公人要「伙食包干」,就是一共要多少錢,算是這村供飯了。錢要到手卻不走,要挨家挨戶「搜查八路」,一邊搜一邊也開了飯。不挑食,見什麼都往嘴裡填,饃饃、烙餅自然吃,糠煎餅、菜糰子也往口裡塞。因為他們平日根本吃不飽,所以有吃了葯耗子用的紅礬饅頭的。這國民黨軍隊如何吃飯,她還沒見過,就躲在一邊細心觀察。

連長說:「先打兩槍報個信!」

猴子臉就舉起槍朝天開了兩槍,這一來全村的雞也飛了,狗也咬了。幾個衣衫還沒穿全的保甲人,就舉著寫了「歡迎」兩字的紙旗,迎到了當道,雞啄米似地向連長鞠躬。一邊把隊伍領到打麥場上,一邊路上就說定了給養數目:要100斤烙餅, 50斤豬肉,10斤香油,10條香煙,2斤燒酒,2斤洋糖……

小高聽了,先是嚇一跳。這些狗雜種個個是餓死鬼,長兩個肚子也吃不下這許多呀!又一想,到底比漢奸隊還是文明點,集體坐在場上吃飯,總比隨便騷擾老百姓強,儘管要的多,可也還有個准數。

到了場上,隊伍吹聲哨子宣布解散,連長等人就由辦事人陪著進了一個地主宅院。猴子臉和大個子是連部的傳令兵,押著小高也跟了進去。

連長進堂屋,大個子、猴子臉和小高在院里樹底下歇著。這其間地主廚房裡鍋碗瓢勺叮噹直響,吱吱啦啦的炒菜聲和肉食的香味直往外冒,幾個辦公人員就出去進來地穿梭般奔跑。一會兒聽見連長在堂屋裡拍桌子罵粗話,一會兒又滿屋哈哈大笑,村子裡也就這兒哭那兒喊,不時傳來打人聲。因為走過一段路了,那兩個匪兵對小高也就不那麼兇狠了。小高問:「這都是忙活些什麼?」

猴子臉說:「開飯唄!」

小高說:「剛才在路上不都談好了?」

大個子說:「談的場面上話,辦起來另有一套。」

猴子臉逞能地說:「你個小老憨,見過什麼世面!真照那麼辦,當兵的不得撐死,保甲長還有誰干?連長的賭帳靠啥還?往老百姓頭上攤派,是按說的攤派100斤大餅,到當兵的手裡20斤就不錯,40斤折錢人連長腰包,20斤歸保甲長,那20斤打點打點司務長、排長、上士們。大餅如此,別的也照辦。連長拍桌子是嫌價錢折低了!滿屋大笑是大家都講和了。」

小高問:「照這樣,你們當弟兄的不是挨餓嗎?」

猴子臉指指槍說:「當丘八的這七斤半是吃素的?你沒聽見滿村雞飛狗咬嗎,各有各的路子。小老弟,我看你挺機靈,趁早別看那份瓜了,跟我們穿號褂子吧!」

小高這才知道他們辦伙食的辦法,是把鬼子和漢奸的手段綜合在一起了。

猴子臉見小高不說話,又問了一句:「怎麼,叫你當國軍你還不幹哪?」

小高說:「誰干這個!」

高個子說:「只怕由不得你,你知道連長為什麼不放你回去?」

小高說:「不知道。」

猴子臉說:「他的勤務兵開小差了,看樣想拿你補上!小老弟,你的運氣比咱強,以後還要你多關照呢!」小高說:「別放屁,我不會幹那玩藝兒。」猴子臉說: 「勤務勤務,三大任務:行軍背包袱,駐軍晾被褥,打起仗來學老鼠。有腦袋就能幹!」

正說著天上響起了飛機聲,匪連長跑到堂屋門口朝天上看看,急喊道:「信號布,信號布,快擺信號布!這幫驢日的在天上看不見青天白日帽花,炸彈下來不認親戚,快,快!」

猴子臉趕緊從藍布包袱里掏出三卷布來,喊著大個子一塊攀著樹上了房,把兩條白的夾一條紅的擺開。飛機低空盤旋了一圈,果然翹起尾巴跑了。小高見大個子和猴子臉全在房上,趁機就往門外跑。剛到門口,一個哨兵把槍一橫問:「你上哪兒去?」

小高說:「我,我躲飛機。」

「飛機都走了你還躲個屁,回去!」

大個子和猴子臉把信號布卷了起來,又背在身上。一個小甲長端出一盤烙餅、幾個咸雞蛋交給猴子臉,說:「這是給你們幾位弟兄的。」小高說:「我是抓來的老百姓,別拿我當他們一夥。」小甲長說:「連長說一共三位,我不管誰是誰。」

小高早餓了,可吃得很不舒坦。她擔心那個連長認定了叫她當勤務兵,這可假裝不得,非馬上跑不可。

她還沒想出脫身的辦法,去偵察的便衣回來了。報告說相公店正趕集,沒有敵情。據趕集的老百姓說,相公店東南七八里,昨晚到了新四軍,今早上還在那裡沒走。為首的是個大鬍子,有二三十人,正像出山的那一股。

匪連長就下命令,吃完飯立即向相公店開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們走,這比自己找隊伍還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隊伍接觸上,還怕找不到機會逃過去?

下午再出發,他們還讓小高走在最前邊。那個連長果然對小高說:「小孩,你看當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現成的軍裝穿著,比你看瓜強不強?」

小高說:「不強,看瓜沒人罵,當國軍的人人罵!」

「不挨罵長不大呀!」匪連長笑著說,「反正他們又不敢當面罵,背後罵啥不是也聽不見!」

「那也不幹。前邊的路你們認識,放我回去吧!」

「不幹也得干,給我當勤務!」

「我家還有老媽!」

「當兵的有媽的多著呢!」

「反正不幹!」

「我槍斃了你!」匪軍長掏出手槍比劃比劃,然後沖猴子臉說:「給我捆上,帶著走!」

猴子臉找根繩來,給小高捆了個麻坎肩、把繩子一頭牽在自己手裡。他知道這孩子已經註定要當勤務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繩子捆得很松。

這一隊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來。鎮長好說歹說,交出來20萬金元券,每個兵兩饅頭一塊熟肉,交換條件是不進店鋪民宅。小高怕硬叫她當匪兵,寧可餓著沒吃那饅頭。匪軍收了錢,吃了饅頭卻不走,坐在村頭的柳樹行里抽煙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來報告,打聽得新四軍確實已離開東南鄉,往津浦路開走了,連長這才下令往東南鄉前進。小高一聽,心裡著了團火。本來盼著跟自己的隊伍接上火,好找機會逃回去。卻原來這批匪軍是躲著走的,非等新四軍離開決不朝那個方向去。

往東南走了個把鐘頭,路過一個小村,這時天已陰透,就要下雨了。連長把幾個排長叫到跟前,如此這般交代了一番。那幾個排長,各自帶著隊伍繼續前進了,連長卻帶著連部和一個警衛排,進村號房子睡覺。他們把一家有瓦頂的院門叫開,把正睡覺的老百姓全攆走,就佔了整個院子。連長住進靠東的一間,別的人佔了中間和西頭一間,大個子和猴子臉押著小高擠進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個男人看家,這男人就成了臨時聽差兼廚師。他們翻出來了雞蛋、成肉和粉皮子,就叫這男人生火熬菜,給連長下酒。

這裡菜沒下鍋,南邊就熱鬧起來,人喊狗吠,火光衝天;等到這裡菜炒好,酒燙熱,幾個穿袍著褂的土財主,就由一個排長領著進了院。土財主們喊著:「連長開恩,連長開恩。」等連長出得屋門,那幾個人已經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話好說,快請起!」

「連長不救我們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來。」

「這是從哪兒說起!我軍有令,秋毫無犯,違者格殺勿論!我的兄弟騷擾了百姓嗎?說出來,說出來,我馬上槍斃!」

「沒有,沒有!老總們都挺守規矩。」

「那你們求什麼?」

「我求求別伐我祖墳的柏樹。」

排長說:「報告連長,那樹林正在挖塹壕的地方。」

連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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