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俞潔和憶嚴兩人時,空氣就不像憶嚴和小高在一起時那麼輕鬆和諧了。憶嚴一直感到俞潔對自己有些不滿意,可始終弄不清隔閡出在哪裡。現在情況緊張,不是慢條斯理交換意見的時候,憶嚴開門見山,對俞潔說:「現在就咱們三個人並肩戰鬥,過去有什麼意見,咱們先放一放。大敵當前,咱們生死摽在一起,一直堅持到勝利吧,再別鬧什麼小心眼了,好嗎?」

俞潔用抱住憶嚴的肩膀作為回答。

「你放心吧!」俞潔過了會兒說,「咱們掉隊這兩天,我心裡有好多好多想法。可現在不是談的時候,我保證聽從你指揮,跟著你前進。我參加革命晚,有許多舊思想,你們不要嫌棄我,多幫助我吧!我自己也要主動想清一些問題。」

她說的是實話。這兩天,她改變了對一些事情的看法,另有一些事情她還有保留意見。

這些事大半是和億嚴有關的。

俞潔和億嚴的意見,就從憶嚴肩上那把提琴引起。

俞潔參加文工團,文工團開了個歡迎會。大家歡迎她提琴獨奏。團里只有三把小提琴,讓她自選一把。按舊藝術團體的慣例,俞潔認為這實際上是在業務上對她考試,所以準備得很認真。三把琴都試過了,最後選中憶嚴使用的那一把。

文工團的同志們,大部分是農村的孩子,沒有誰受過正規的業務教育。相形之下,俞潔就是專家了。她拉完一個曲子後,立刻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一次又一次地要她再拉一個。節目演完一進後台,憶嚴就高興地對她說:「拉得真好,你編幾個戰鬥的曲子,下部隊給戰士們拉去吧。」第二天團部把俞潔找去,拿著億嚴那把琴說:「以後這隻琴就交給你保管和使用了,希望你作出更好的成績來。」

俞潔一聽,犯了猶疑。她聽說過,幾年來周憶嚴都用一個土造的提琴練弓法指法。大反攻時繳獲了這把琴,全團一致贊成交給她使用,以獎勵她這種刻苦學習的精神。

「不,琴是分隊長用的!」俞潔說,「我不能接受。」

「是你們分隊長提出來的。她要求把琴交給你,讓琴發揮更大的作用。」團長說,「作為一個共產黨員,她作得對,我們在支部要表揚她。」

俞潔把琴收下後,心裡仍不安定。在藝術的競賽場上,親姐妹相遇也是當仁不讓的。在舊劇團里,誰要主動向你讓步,那就要當心背後有什麼鬼!革命部隊里當然不會這樣,可她不相信這是出於周憶嚴自己的本意。可能是從表演效果出發,團部動員她把琴讓出來。為了保全她的面子,又說成她自己的請求。誰擔保周憶嚴今後不會找碴報復呢?

她挾著琴回到班裡,一見憶嚴,就笑著說:「分隊長,你好不好幫我求個情?」

憶嚴問:「什麼事?」

「你看,團長非要把這隻琴給我用,我怎麼能要?」

「組織決定,你就服從吧!」憶嚴說完,忙自己的事去了。本來憶嚴說的是老實話,俞潔卻越琢磨越覺得是對自己很冷淡,這以後她就對憶嚴格外警惕起來。

小高調來了。俞潔發現小高對憶嚴有種說不出來的好感,別人說她不聽的事,一經憶嚴張嘴,小高就乖乖地收兵。可這個小高,只要開生活會,總要給俞潔提幾條意見,就連俞潔愛清潔這一點也說是小姐作風。儘管憶嚴也批評小高有片面性,可是她懷疑小高對她的反感,正是背後從憶嚴那兒傳染來的。

討論《血淚仇》的角色時,小栓媽有兩個候選人,一是俞潔,一是周憶嚴。俞潔為了避免和億嚴撞車,再三表示不能勝任。可是憶嚴帶頭舉手,最後還是選定了她。俞潔總擔心會又引來什麼不愉快,果然,在連排後來的討論會上,大夥都對她扮演的角色不滿意:感情虛假呀,知識分子腔呀,沒有農民的氣質呀,光小高一個人就講了二十分鐘!哪裡是提意見,簡直就是在眾人面前寒磣她,她作了好幾年演員,還頭一次出這個丑。自己申明演不了,退出來吧!又批評她不虛心,聽到點意見就使性子。也有人說她不堅強,連一點克服困難的決心都沒有。她硬著頭皮把戲演下來了。演到十幾場上,有一天臨上台忽然犯了胃病,疼得她在地上滾,團長決定臨時改換節目,突然周憶嚴站出來說:「一切都準備好了,臨時換節目哪來得及。俞沾上不了場,我代她一下好了。」大家問她有把握嗎?她說:「好歹能完成任務!」 人們幫俞潔把服裝脫下來穿到憶嚴身上,憶嚴前邊化妝,後邊別人忙給她梳頭。鑼鼓一響,正式開戲了。

從憶嚴一上台,邊幕兩旁就有人低聲喊好,一段河南梆子唱下來,後台就議論成了一片。有人說表演得真像農村婦女,有人說這麼唱才有地方戲曲味……台下的掌聲像打雷。

俞潔不知道憶嚴什麼時候作的準備,看來是用心良苦,蓄謀已久了。她在上海那個小劇團時,見過這套手法,有人暗地準備了一個角色,抓住扮演人因病請假的機會,取而代之,一舉成名。可自己曾讓周憶嚴演,她不肯呀!是專門為了使自己難堪,她才這麼做呀!這太過分了。她覺得像是當著眾人,被周憶嚴啪啪打了兩個嘴巴。儘管她坐在舞台後邊背陰處,沒有人看得見她,可是她臉燒得火熱,眼淚濕潤了兩腮。

禍由自取,誰讓自己一走進這個團體,就鋒芒畢露,奪走了周憶嚴的提琴呢?俞潔懷著敵意與憶嚴保持著距離,並且想找機會離開這個團體。她後悔得罪了這個有革命資歷的對手。

她幾次帶著眼淚想起了這一切,可是兩天來的掉隊生活中,憶嚴對她的照顧出乎意外,親姐妹碰到生死關頭,還免不掉有個私心呢,憶嚴卻連一點私心都沒有。這次掉隊是由自己引起的,又因為自己沒有行軍經驗,磨壞了腳,拖慢了大家的進程。如果沒有自己累墜著,人家兩個是早可以追上部隊的。如果沒有她兩個幫助自己,自己早不知落到什麼地步了。這些過去的糾紛,還值得一提嗎?

現在惟一還沒想通的,是憶嚴這麼一個人怎麼存在著互不相容的兩重性格?這兩天對自己的關懷,看得出百分之百出於赤誠;可以前那些小動作,也算得上用盡心機!她想起團長經常說的「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不容易」這句話,脫口而出:「是困難啊!」

憶嚴見她半天不吭聲,突然冒出這麼一句,就說道:「堅持住吧!一到要堅持不住的時候,你就想,我們是為四萬萬人民在受苦受難,你就有力量了。這是我試過多次的靈藥,這個世界不公正,很不公正!總有一些人靠了剝削人、凌辱人享福;另一些人受剝削、受凌辱一直到死。這個不合理勁兒,早有人看出來了,有多少戲就是演的這個。可真正想出辦法來改變這種情況的是馬克思,真正按這辦法乾的是共產黨。他們要改變這個不公正的社會,而且把它建設成人人富裕、人人幸福、人人有權說話。人人有權管事的世界。我們能參加這個改造世界的隊伍,能為這麼件大事受苦受罪,甚至犧牲,是求之不得的!你不覺得幸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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