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小高談得很順利。因為太順利了,周憶嚴倒放心不下,懷疑這個小東西要麼是沒用心聽她談,要麼是她根本沒意識到情況有多嚴重。

「當前的情況很嚴重,你懂了沒有?」

「瞧,怎麼不懂呢?比平常嚴重多了。」

「我們要幫助俞潔克服困難,無論如何把她帶回隊里去!」

「那還用說,誰還能扔了她!」

「你是老同志,要主動團結她。」

「保證不在我這兒發生問題。」

「你,你怎麼總嘻皮笑臉的?」

「還非要哭喪個臉呀?我不會。」

「你記到心裡沒有?」

「幸虧你還剛剛當個分隊長,就這麼嘮嘮叨叨,將來要當了婆婆,可夠那兒媳婦受的!」

憶嚴打了她一巴掌,叫她先走出百十米去當個尖兵。聯絡信號是她裝斑鳩叫,憶嚴用口吹的定音笛回她。她像個脫了線的家雀,三跳西跳不見了。

憶嚴的話她當然聽懂了,只是她實在體會不到憶嚴那樣的沉重心情。打仗嘛,總是有緊張時候,也有緩和的時候。總那麼緩和,當兵的還有什麼樂趣!俞潔嘛,當然要回部隊去,她還能開小差?幫助她也是用不著說的,昨天還不是我弄來的驢嗎!至於要主動團結,她心說:「這個任務可要格外用心才能完成。」

她從到宣傳隊的頭一天,就對俞潔沒有好印象。

幾個月以前,小高從教導隊調到文工團來。走到文工團村外,從河邊小樹林傳來一陣叫人掉淚的琴聲。她奔琴聲走去,想打聽一下團部住在哪裡?

小樹林邊上拉著被包帶,掛滿了粉紅、月白、鵝黃、淡綠,各種顏色的小衣裳,都是洋布的。她心想:「像是地主新媳婦在晾嫁妝?」又往裡走了幾步,看見在一棵較大的樹下,站著位乾淨漂亮的女同志。上身穿著雪白的緊身背心,綠軍褲洗得黃里透綠,橫豎的布絲都清清楚楚。長過肩的頭髮技散在肩膀上,扛著個黃油油的木頭葫蘆,那叫人想掉眼淚的聲音,就是從這兒拉出來的。

女同志看見小高,尖叫了一聲,趕緊放下木頭葫蘆,從樹上拉下半乾的軍裝穿到身上。紅著臉,可是笑嘻嘻地說:「你這個小同志,那兒晾著衣裳,還不知道裡邊有女同志嗎?怎麼也不咳嗽一聲,就闖進來了?」

小高敬了個禮,撇撇嘴說:「我嗓子不癢,咳嗽個啥?女同志有什麼稀罕的?告訴我文工團團部在哪兒吧。」

女同志說清了團部的住處,小高又問道:「你扛的那是個什麼傢伙?」

「這是提琴!」

「這玩意一拉就叫人怪傷心的吧?」

「能叫人傷心,也能叫人高興,看拉什麼曲子。」說著,女同志把提琴扛到肩上,拉了個秧歌調,小高聽了笑著說:「唉,這個調就叫人高興了。以後多拉這個調吧!」又敬了個禮,走出了樹林。心想,怪不得臨來時指導員囑咐說:「文工團里知識分子多,到了那幾處處小心,不能像在交通站那麼撒野。這知識分子就是花樣兒多,你走近她還要先咳嗽聲!

在團部辦完手續,團長把她領到一個夾道口,指著個黑大門說:「你們分隊就住在那兒,分隊長叫周憶嚴,你找她報到吧。」

小高走到大門外張望一下,見一個女同志蹲在牆邊守著一堆火煮什麼東西,她就大聲地咳嗽起來。那女同志回頭看了看說:「有話說話,沒話滾球,你站在那兒乾咳嗽個什麼勁?」

小高走進門,規規矩矩敬個禮說:「我叫高柿兒,從教導隊調來的,團長叫我找周憶嚴同志報到。」說完就摘下帽子來擦汗。

「個兒不高,嗓門可不矮!我就是周憶嚴。」周憶嚴打量著她新剃的小光頭說: 「聽說你是個小丫頭呀?」

「錯了管換。」

「怎麼剃個光頭?」

「工作需要,抗戰時當交通員,整天在敵人鼻子底下轉,裝個男孩方便點兒。」

「鬼子投降一兩年了,為什麼還沒留起來?」

「怕招虱子!」

「演戲可不像看戲那麼容易,到這兒來要準備克服困難!」

「豁出腦袋干唄!」

「你的鋪在西屋南間,跟俞潔同志住一塊。你先去收拾收拾,把身上衣服換下來,一會兒跟我上河邊洗澡去。瞧瞧你髒的!」

小高心想,文工團員要都是像分隊長這樣,倒還可以幹下去。

西屋南間鋪著草鋪,果然已放下了一個背包。高柿兒趕忙打開背包,拿出她當交通員時發的一身便衣換上,抱著軍裝來到了周憶嚴身旁。周憶嚴一看,皺了下眉: 「你怎麼換了這麼一身?」

「我們就是發一身軍裝一身便衣。」

「沒問你軍裝便衣,我問怎麼也是一身髒的?」

「誰說,這不挺乾淨嗎?這大襟上是會餐灑上的油,洗不掉了。」

「你給我看著點火,這鍋里是膠,別熬糊了。」

周憶嚴轉身進了屋,一會兒抱出一身新軍裝扔給高柿兒:「你給我換上!要邋遢以後再邋遢,到團裡頭一天,留個好印象!」

小高就站在院里把衣服換了。袖子長過了手,褲子蓋著鞋。憶嚴要拿針線綳一下,小高一口氣說了七八個不用,自己卷巴卷巴十分滿意了。

憶嚴從火上拿下膠,打開個油布包,捧出一隻壞了的提琴,耐心地一塊塊粘合著。

小高問:「這也是扛在肩膀上拉的那個琴吧?」

「對,叫提琴。」

「怎麼人家那個金光錚亮,你這個咋這麼寒磣?」

「人家那是從上海、濟南買來的,我這是找莊稼木匠比著做的。」

「唔,人家那是三八大蓋,你這是土造單打一!」

「不,單打一作戰還能用,我這個上台不能用。那聲音像是從罈子里發出來的,只能在平時練慣用。」

「啊,你這是木頭手榴彈!」

上午她和憶嚴去洗了澡、洗了衣服,中午吃飯和全分隊的人都見了面。下午別人進行工作,讓她自由活動,她就走遍了文工團的各個角落,幾乎認識了所有的人。吃過晚飯她跟村裡的男孩子們一起玩起攻碉堡來,很快地成了全村孩子的領袖。到晚點名時,憶嚴一看那身軍裝又成了泥猴。晚上憶嚴和俞潔還要學一點提琴,叫她先睡。她點著燈一看,可著草鋪上鋪了一條鵝黃色的毛巾被。當枕頭用的小包袱上也蓋上了條雪白的毛巾。再一看自己那條連水帶泥的腿,趕緊把毛巾被疊到另一邊去,把小包袱上的毛巾也撤了,往草上一躺,合上眼就睡了。

睡得正香,有人推她,並且輕聲地喊:「小高,小高。」

她一骨碌爬起來,揉著眼間:「有情況?」

「什麼情況,我叫你收拾一下正式睡!」是俞潔的聲音。

「我不是睡得挺好嗎?還怎麼正式睡?」

「衣服也不脫?」

「穿著睡慣了。」

「怎麼把毛巾被也掀了?跟我講客氣?」

「那東西太乾淨,太好看……」

俞潔堅持要鋪上毛巾被。小高妥協了,只好也脫了那身臟衣服,拿出條被單來蓋上。可是翻來覆去總睡不著。

俞潔拉著她的手問:「你十幾啦?」

「十四。」

「爹娘全在嗎?」

「全沒了。他們都抗日,一個叫鬼子燒死在俺家裡,一個不願作俘虜自己投了河。」

俞潔嘆口氣說:「唉,可憐……」

小高抽出手,抬起身間:「你說什麼?你怎麼對我說這種屁話?」

俞潔被弄得摸不著頭腦:「怎麼,你生氣了?我沒有說什麼壞話呀!」

「你說了,你說可憐!革命同志都教育我堅決革命!都說我們家光榮,就村裡老地主才指著我後脊樑說可憐呢!」

俞潔趕緊認錯,說這個詞確實用得不當,可也真沒有壞意思。小高雖然平靜下來,可不願再和她談下去,把臉扭向一邊。

高柿兒很少和別人談她的家庭情況、倒不是談起來傷心,一談起來人們多半說些又尊敬又讚揚的話,叫她挺不自在。她想,老人家的光榮,自己拿來貼什麼金呀!

她家是個中農,哥哥比她大十五六歲,老早就在縣城師範念書,而且在那裡秘密參加了共產黨。畢業後回到村裡教小學,就說服她爹爹在自己家成立了交通站,爹爹當了交通員。那時正是抗戰的對峙階段,來往的人員,都是頭天半夜來她家住下,第二天夜裡悄悄由她父親領走。文件由外邊送來,再從這裡轉出,帶路、送信由老頭干,做飯、燒茶就落在了媽媽和嫂子身上。過路的同志說些感激的話之外,總要談點抗戰的大勢、革命的道理,聽長了,熏慣了,連老太太帶兒媳婦全都有了政治覺悟,先後正式參加了工作。高柿兒雖小,耳熏目染,對交通員的一套工作全都記熟了。她喂著一條狗,叫老黃,一來了客人,她就帶著老黃坐在門口放哨。碰上情況緊,她爹為了迷惑敵人,送信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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