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憶嚴今年十九歲,但看起來要大些,即使在比她大三兩歲的人中間,她也像個大姐。碰到叫人生氣的事,她很少發火,至多臉紅一陣,說話帶點顫音;碰上叫人們狂喜的事,她也不會大笑大喊,多半把兩個好看的嘴角彎上去,輕輕地在嗓子里格格兩聲。這一點曾經引起俞潔的誤會,以為她心機纖巧,善於掩飾自己。其實,俞潔是不了解她的經歷。

憶嚴小名叫秀兒,生在天津,只記得有個爸爸,不記得有媽媽。爸爸是個唱崑曲的。從記事憶嚴就在打了花臉、貼了頭面的人中轉來轉去。她七歲那年,爸爸陪著人唱「鍾馗嫁妹」,一個斛斗翻下去再沒有起來。從此她就成了全戲班的公共孩子,這個叫她去買盒煙,那個叫她沏碗茶;吃飯時白大爺給塊烙餅,田二姨給夾塊鹹菜;睡覺就在戲箱旮旯鋪個草袋子。人們像喂條小狗似地餵養著她。後來,戲班維持不下去了,演員們也要各奔東西。管事的只好領著她,到常去唱堂會的裕二太太家磕頭,求太太把這孩子收下來當丫頭。裕二太太扭捏了一陣,留下了她。等戲班一離開天津,她轉手又把憶嚴送給牌友劉太太,頂了她的麻將牌帳。

劉太太的男人在北京另有個小公館,一年也不回天津一兩趟。這裡只住著太太、一個胖小姐和一個抽大煙的少爺。下房裡,太太一位遠親以半主半仆的身份當管家,還有個兵病出身的守夜人。有誰經受過這個世界裡的這種生活,只要看看這些成員,就能想到秀兒要有多頑強的生命力,才能挺受過來。誰都比她地位高,誰都比她權力大,誰都可以支使她、折磨她、侮辱她,並以此來發泄自己對生活的厭倦、仇恨和敵意。

她白天要收拾三個人的屋子,倒三個人的便盆,洗三個人的衣裳,伺候老太太喝茶,伺候少爺抽煙,伺候小姐綉嫁妝。晚上要替管家幹活,替守夜人打更。管家和守夜人合夥偷東西。她看得明明白白。說出來,那一男一女半夜裡堵上她的嘴,用爐通條燙她;她不說,主人又認定是她偷的,讓她在雪地里餓著肚子一跪幾個小時……

她終於也熬不下去了,覺得這樣活著,既看不到希望又沒有意義。可是正當她準備了卻自己這短短一生的時候,忽然從天外伸過一隻救助她的手來。這家來了個姓林的客人。這個人一連來了好幾回,每次都是秀兒送的茶。第四次來時,她剛倒了茶要退下,太太說:

「秀兒,先別走,這是大夫。請他驗驗看你有什麼病沒有,怎麼總這麼瘦呢?」

那人慈祥地笑著,拉著秀兒的手說:「別怕,我給你捏捏積就是了,不像有別的病。」

他叫秀兒扶著椅子站好,撩開了她的衣服後身,順著腰往頸部按摩上去,觸到肩腫骨處問道:「孩子,你背上這塊青痣是從小就有的嗎?」

秀兒點點頭。

「別處還哪裡有?」

秀兒說:「左大腿上也有一塊。」

那人放下秀兒,轉臉對太太說:「就是的了,請您把文書拿來,我們當場過付了吧。」

太太打發秀兒出屋去,一會兒的工夫管家就來通知她收拾東西,給她道喜,說來的那人是她舅舅,特意來贖她的。

秀兒估不透是真是假,是福是禍。可她明明記得自己是什麼親人都沒有的,她又驚又怕,渾身哆嗦起來。這時候姓林的客人自己到下房來找她了,他看了這暗黑潮濕的下房,撫摸著秀兒瘦骨伶仃的肩膀,眼圈紅了,哽咽著說:「孩子,外婆找了你許多年了。」這神情、這聲音,是秀兒從父親死後再沒有見到和聽到的。世界上又有人把她當人了。儘管她對這個人一無所知,可是她不由得撲上去抱住他鳴咽大哭。

「舅舅」把她從天津帶到香港,從香港帶到重慶,在重慶見到了周伯伯,才知道派人找她的是共產黨,是周恩來。才知道那個唱戲的窮演員不是她的親父親,而是和她親生父母住同院的街坊。她父母都是以教員身分從事革命活動的共產黨員, 「四·一二」時被軍閥槍殺了。好心的演員冒著風險,收養了她這個還不會說話的孤女,以報答他們生前對他的照顧和資助。周伯伯找了她許多年,抗戰開始,河北省的黨組織從回到高陽的藝人們口中打聽到她的下落,立即派人到天津找到了她。她的父親也姓周,周伯伯給她起名叫憶嚴,把她送進了新安旅行團。不久,她隨著新安旅行團到了蘇北解放區。

在新安旅行團,她沒有別的孩子活潑、天真,也沒有文化上、藝術上那種早熟的素養。可是她沉著、老練,政治上進步快,對自己要求嚴,很快地成了個小領導幹部。當部隊文工團要補充幾個青少年時,旅行團就把周憶嚴輸送到新四軍來了。

她受到了戰爭的鍛煉,也熟悉了一般的工作方法。可帶領兩個人單獨執行任務,她還是第一次。

頭一件事,她先把自己見到過的老領導們回憶一下,從他們的行為中找尋自己應該遵循的作法。她想到了:第一要以身作則,吃苦在先;第二要發動群眾。

小高是小老革命,把她的工作做好,兩個人齊心協力幫助俞潔一個人,完成任務就有把握了。

她把小高拉到身邊,悄悄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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