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兵過了一村又一村。逢人就打聽:「見到新四軍部隊了嗎?」回答都是: 「才過去沒多遠,往東走了。」直到黃昏,才看到村頭的第一個哨兵。

憶嚴叫小高跑步去打聽情況。小高去了一會兒,笑嘻嘻跑回來說:「憶嚴,到了你要去的地方了。」

「別耍貧嘴,哪個部隊?」

「泰山部隊!」小高一字一頓地說,說完撤了下嘴,「怎麼?不是你正要去的啊?」

「泰山部隊」並不是文工團跟隨行動的那支部隊。可是周憶嚴一聽,兩隻眼格外地閃亮了。

憶嚴初到文工團來,還是個小姑娘。那時是游擊環境。過封鎖線,穿敵占區,得有個大同志領著;分散活動,隱蔽埋伏,須有個大人帶著。團里把照管憶嚴的工作交給了老團員孫震。說是老團員,他也不過22歲,比憶嚴大個六七歲。可是對一個十三四的孩子來說,他當然是個大人,何況他天生來就長了一臉絡腮鬍子,半個月不刮臉就看不清嘴唇眉毛,而那時候刮臉機會又很少。

他們在一起,形影不離。先是叔叔帶個小侄女;隨後大哥哥帶個小妹妹;再隨後可就成了一個男青年陪著個女青年。不過他們這種親密關係是歷史形成的,由來已久的,無論別人和他們自己,誰也沒感到有什麼特殊的地方。

孫震力大氣粗,搭舞台搬幕布是好手,可演起戲來實在沒一點靈氣。台詞向來是記不住的,胳膊腿一上台就不聽使喚。他要求調換工作,領導也贊成放他走,以便更能發揮他的力量。他去戰鬥部隊當了文化教員,不到兩年,成了個能征善戰的連長。

他離開文工團後,開始一個星期來一封信,信上幾乎寫上全班人的名字,自然也有憶嚴;過了一陣,變成一個月一封,只寫幾個和他關係密切的人的名字,裡邊也有憶嚴;不知怎麼鬧的,後來固定了每兩個來月一封,卻只寫周憶嚴一個人的名字了。這件事變化的挺自然,誰也沒有吃驚,也沒有成為新聞,只是隨著年齡的增加,憶嚴自己不大在嘴裡念叨孫震了,人們一提孫大鬍子,憶嚴則臉上泛紅,極力把視線轉向腳下,以掩藏眸子里跳動的火花。

現在小高揶揄她,她就故意板起了臉:「那咱們的部隊呢?」

「不知道,」小高說:「哨兵講,要打聽情況請上連部。你看是大夥一塊去,還是又派我一個人去?」

「鬼!」憶嚴捅了她一拳,「就你廢話多!」

她們三個興沖沖地進了村子,找到了連部。孫大鬍子當真從屋裡迎她們的時候,不光她們感到意外——沒想到恰好是孫震這個連,孫大鬍子更意外。

「哈哈,你們像突然從地下冒出來三棵蘑菇!」他張著大手拍完憶嚴拍小高,單單和俞潔握握手,「怎麼連電話也不先打一個。」

小高說:「要能打電話,就到不了你這兒了。我們掉隊了!在追趕隊伍。」

憶嚴說:「我們團正跟著黃河部隊行動。」

「不管在哪兒,你們到了我這兒,我就要把你們收容下。」孫鬍子粗聲粗氣地說:「我是後衛連,我後邊再沒有咱們的部隊了。」

他把三個人身上背的東西連搶帶奪弄到手,領她們進了屋內。叫衛生員給俞潔上藥,叫通信員上伙房弄飯,他自己往鍋里加上半桶水,拉著風箱給她們燒洗腳水。三個人就你一言我一語地敘述她們的掉隊經過。

「你們就感謝馬克思暗中保佑吧!」孫震聽她們說完,作了個鬼臉,「天知道你們怎麼會沒當俘虜!」

他告訴她們,當她們從那廟裡出發時,敵人的先頭部隊正在沂蒙山南麓,距他們不到十里地。而且居高臨下,肯定能把她們看清楚!

孫大鬍子又說:「這次部隊轉移,是一次戰略行動。文工團下部隊演戲的那幾天,國民黨正有一百個旅,從南北兩面急速進逼我山中的部隊。陳毅老總特意下令,叫各部隊殺豬宰羊,慶功演戲,作出副兵驕將做、毫無戒備的姿態,可暗地裡修好工事,埋伏下人馬,要打他個半路伏擊。不料蔣介石那個禿頭裡裝的也不全是漿子。一聽情報說陳毅在看戲作詩,毫無戒備,連喊:「且住,且住!」他說陳毅這個人,年輕時求功心切,冒險疾進的毛病是有的,可麻痹懈怠的過失從沒犯過。眼下這個排場,一定又耍花樣。馬上叫一百個旅放慢速度,改為步步為營,合圍穩打。他們愛演戲演吧,沂蒙彈丸之地,資源有限,共軍決支持不住長期消耗。陳老總一看蔣介石的招數變了,馬上就拿出預備好的第二手,趁敵人改變戰略,尚未定局,命令全軍偃旗息鼓,從不同方向穿過敵人空隙,一夜之間,全部鑽出了沂蒙山。這正是她們三個送還服裝那天下午的狀況,不過當時誰也不知道這內情。

南線我軍到了敵後,就猛攻滕縣。向北部山區進逼的敵軍,正奇怪找不到我軍所在,忽然屁股後邊著了火,這才知道孫悟空已鑽進了肝臟深處,馬上把三十個旅掉過頭來,直撲滕縣。等他們趕到沂蒙山南麓,距滕縣不到三十里處,滕縣的炮聲卻停了,我軍又不知道去向。直到天亮之後,才得到徐州指揮所電報,說「根據飛機冒雨偵察,共軍已轉頭往東,直奔沂河而去,看樣子想東渡沂河再往北繞回沂蒙山。」蔣介石命令南線三十個旅:「立即改向東方疾進,務求進一步佔領有利陣地,將共軍殲滅於沂河兩岸。」國民黨來不及下山就拐彎往東,便宜了三個女兵,沒被抓作俘虜。

憶嚴問:「黃河部隊現在在哪兒?」

孫鬍子說:「當然在東邊,我西邊沒有部隊。」

憶嚴說:「你看我們怎麼辦?」

「最妥善的辦法是先跟著我們。」孫震說:「指導員領受任務去了。詳細情況他回來才能知道,你們今天不能再瞎闖了。在我這兒休息一夜吧。」

憶嚴決定當晚住在這裡。就叫孫震介紹近些天來連里的先進事情,準備晚點名時開個鼓動晚會。孫震說:「你們趕路已經很累了,今天就算了吧。」

憶嚴說:「你可真是立場變了。你在文工團當分隊長時,我們要嫌累,要求停一次鼓動工作,你那話多著呢!傳統啊,作風啊,職責啊,把人批得有個地縫都想鑽。今天說這個了,不行!」

那時的文工團,有一套鼓動形式,是幾個現成的歌唱表演節目。曲調,動作都固定。到了一個連隊,收集來新鮮材料,編上幾句有現實內容的詞兒,拉上去就演,準備起來並不費事。比方說這兩天炊事員老張表現好,兩個說快板的就一遞一句說:

炊事員大老張,

做的飯菜格外香,

一天行軍八十里,

攤了煎餅又做湯,

同志們吃了打勝仗,

人人學習大老張!

說完,大夥再扭著秧歌把這幾句唱一遍。要是想表揚飼養員老李呢,詞兒又改成:

大老李是飼養員,

樣樣工作搶在前,

騾馬喂得肥又壯,

賽垮了敵人的汽車連。

……

完了也是扭著秧歌唱一遍。

這些詞兒都很簡單,那調兒戰士們也大都會唱,可演出來大家還是打心裡歡迎。受表揚的大老張、大老李,紅著臉聽完,總還要向班長表示個決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擔不起這光榮,以後要更加努力。從他們以後的表現看,這鼓動力量確是巨大而又持久。

這晚上周憶嚴三個人就迅速地準備了這麼一套節目。沒帶油彩,臉上不能化妝,衣服總要換一換。於是小高穿上了她那套便衣,成了兒童團的男孩;憶嚴從背包拿出那套服裝,成了識字班大姐;俞潔拉提琴,穿軍裝也就可以了。數快板是憶嚴和小高,合唱三人一塊兒張嘴,俞潔來個小提琴獨奏。再由憶嚴拉琴,俞潔和小高表演立功對口唱,一台戲準備得很紅火。

這幾天憶嚴她們夠苦夠累的了,可連隊比她們辛苦得多。她們走了這幾天的路,連隊是一天一夜趕來的,其餘的時間在滕縣還打了一仗。所以晚點名時,連長一宣布文工團同志表演幾個節目,那巴掌足足拍了有三分鐘。隨後演一個節目就嗷嗷叫著要再來一遍,等到表演小提琴獨奏和對唱,就要起來沒完了。幸好連長是文工團員出身,知道團里有制度,這樣的小晚會一定要滿足戰士要求,只要有人要求就唱。他就出來打個圓場,指揮全連唱個歌散會,才算給她們解了圍,這一帶是敵占區,老鄉們還不大敢大往軍隊跟前湊,可孩子們和年輕人在外圈也圍上了一群。散會之後,大街小巷滿是說笑聲,這三個人使整個村莊活躍起來了。

演出之後,通信員把女兵領到連部西廂房去,已經給她們鋪了鋪草。解被包的時候,小高推推憶嚴說:「你的背包我管,去吧!」

「什麼呀!」憶嚴扭了下身子,磨蹭了一會兒,終於笑著上堂屋去了。

孫鬍子早已在桌上倒下了兩碗開水。憶嚴來到,兩人面對面坐下,互相看著笑起來。

「作夢也沒想到你來!」孫震摸著鬍子說,「知道你來我刮刮鬍子!」

「別刮!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