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無字碑-「駝峰」航線

盛夏六月,素有「江南火爐」之稱的陪都重慶,驕陽似火,溽暑難當。樹葉低垂著頭,熱辣辣的陽光穿透樹枝,將跳躍的光斑撒在山坡、石階和草坪上。

這是前線蛾噩耗頻傳的一九四二年。蔣介石戰在一間名為「老草屋」的會客廳窗前。

委員長威嚴地沉默著。

客廳里還坐著幾位國民黨軍政要人。有軍政部長兼總參謀長何應欽,軍令部長兼副總長白崇禧,還有林蔚、陳誠、陳佈雷、俞飛鵬、商震等。他們或悄悄啜茶,或輕輕搖扇,偶而壓低聲音交談幾句,唯恐驚擾了領袖的沉思。

再過一小時,委員長將在黃山別墅宴請剛剛從印度飛來的史迪威將軍。

對蔣介石來說,緬甸之戰無疑是替英國人幹了一件得不償失的蠢事。他的初衷並非取悅於邱吉爾而是要讓羅斯福重新認識和估價中國,以提高中國同美國人討價還價的地位。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中國領袖一種壓抑已久的大國衝動,它表明中國人不僅渴望獲得更多的援助,而且更渴望恢複昔日在世界上的盟主地位。領袖人物並非沒有衝動,只是他們的衝動更加隱秘,更帶有個人野心和殘酷的色彩。

然而事與願違的是,蔣介石偏偏為此丟盡臉面。三個精銳軍傷亡過半,武器裝備喪失殆盡,仰光不僅沒有保住,反而險些讓日本人打進昆明。以十萬大軍的征戰換來一場令人汗顏的慘敗,這真是中國委員長始料不及的。

但是蔣介石畢竟是個軍人出身的政治家。他的天才不在於打仗而在於玩弄陰謀。中國遠征軍的失敗無疑更堅定了他對中國抗戰抱有的一貫信念:即以一個半壁淪陷的貧弱之國去試圖打敗一個強大的日本帝國,那是白痴才會有的可笑念頭。

中國不是日本人的對手,英國人也不行,只有美國人有能力打贏這場戰爭。抗戰對於中國來說是場無法選擇的賭博,你已經坐在牌桌上,就必須賭下去。因此唯有謹慎下注和聚斂本錢才不至於輸得精光。

身後傳來竊竊私語,委員長聽出是何應欽的聲音。這位總參謀長好像在同商震討論日本東京的歌伎和料理什麼的。

委員長朝何應欽微微頷首,說:

「敬之,你把美國人那份東西給他們念一念。」

被委員長稱之為「東西」的是一份來自大洋彼岸的外交信件。白宮那位權力很大的總統助理哈里·霍普金斯先生致函委員長,除了重申美國政府支持中國抗戰的態度外,還通知委員長,總統準備緊急調遣一百架運輸機前往中國運送物資,以彌補滇緬公路被切斷的損失。信件最後說,有關援助的具體事宜已經授權史迪威將軍來華處理。

白宮的態度十分明確,美國政府不希望看到中國政府因失敗而喪失信心,因此決定用增加飛機運輸的昂貴代價來鼓舞抗戰士氣。問題出在白宮將大權授予一個過分自信的美國將軍,這就使得蔣介石的心情變得鬱鬱不樂。因為史迪威恰恰是他最不喜歡的外國人之一。「啟予,你把子文的電報念給他們聽聽。」蔣介石又指著靠門邊的商震說。商震將軍在軍事委員會擔任辦公廳主任兼外事局長。

「宋外長二日從華盛頓來電稱:緬甸失利影響甚大,白宮和五角大樓俱感震驚。美國公眾對我抗戰的不信任情緒正在增長。考慮到美國國會不久將通過對華援助修正案和對華貸款計畫,我國政府對此應予足夠重視。另據悉史迪威已擬就反攻緬甸計畫,具體情況不詳。」

「都說說,嗯,有什麼看法?」蔣介石一一掃視眾人問。

「莫非史迪威還要組織一次遠征軍不成?」軍政部次長陳誠問。遠征軍組建之初,總司令一職一直由陳誠兼任,幸好後來因故未到任,才改派羅卓英、杜聿明,他至今仍暗自慶幸。

「仗總得要打嘛,不然人家美國人為啥那麼大方地給你運裝備來?」何應欽看了他的死對頭一眼,操著濃重的貴州口音說:「再說中國有的是人,只要美國人肯出錢,出槍炮,多裝備幾個軍,到時候怎麼打,大打小打,真打假打,就由不得他史迪威了。」

「何部長信不信,史迪威會拿飛機大炮同委員長做一筆交易?」人稱「小諸葛」的桂系將領白崇禧冷笑著插言。

這句話正好觸動了蔣介石那根最敏感的神經,但是他表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白部長,你認為史迪威會提出對正面戰場的要求嗎?」蔣介石輕描淡寫地問。

白崇禧略一遲疑,立即恭敬地回答:「依我看,史迪威未必有那麼大胃口。」

陳誠介面道:「怎麼不敢有那麼大胃口?不信你把中央軍都交給他試試,美國人巴不得把中國都接過去哩。你端人家的碗,就受人家管嘛。」

最末一句話刺激了蔣介石,他不滿地瞪了陳誠一眼,厲聲說:「辭修怎麼說這種話?嗯!前些年抗戰,沒有美國人的槍炮,我們不是也打過來了嗎?我們現在不光是為中國打仗,也是為美國打仗嘛,他們就不該多出一些槍炮嗎?」

何應欽又不失時機地踢了對手一腳。

「委座之言極是。依我看,我們有美國飯吃當然好,但是受不受制於人就是我們自己的事了。古時候還有個『身在曹營心在漢』的許庶嘛。你如果不想受制於人,自然有辦法對付,哪能就被別人牽了鼻子走?比如這次在緬甸,羅卓英一敗塗地,就該好好追究他的責任才對。」

羅卓英明擺著是陳誠的人,而杜聿明卻是何應欽的幹將。陳誠好像被馬蜂螫了,臉紅筋脹,要與何應欽論個明白,卻被蔣介石制止了。

「我說過,嗯,要精誠團結嘛!國難當頭,你們還這樣吵來吵去,傳出去成何體統,豈不叫國人失望嗎?!」蔣介石再次聲色俱歷地訓斥道。其實他對手下的派系活動了如指掌,但是他並不打算消除派系。中國是個派系林立的國家,無宗派即不中國。越是高明的政治家,就越要製造各種派系,並且控制和利用這些派系矛盾為自己服務。

「我還要講,你們都要牢牢記住。第一,中國有句古話,叫『以夷制夷』,這是我們老祖宗總結的御悔之道。以美國人之夷治日本人之夷,日夷豈有不治之理?第二,我早就說過,『攘外必先安內』這才是最最要緊的東西。你們不要忘了,將來同我們爭奪天下的不是美國人,也不是日本人,是共產黨!」

蔣介石端起茶杯很響地漱了一口,轉向商震說:「你再講講史迪威的個人情況。這個美國人,以後我們要集中精力對付他。」

「據我所知,史迪威是個很難對付的人物。」外事局長從公文包里取出材料,邊翻閱邊說:「你們都知道,他有過三次來華任職的經歷,對中國比較熟悉。他同美國總參謀長馬歇爾將軍私交甚密,並且很受美國總統的信任。但是在史迪威的軍事生活中,他最多只有帶領一團人打仗的經歷,那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事。我指出這一點很重要,因為這位美國中將非常渴望有機會率領大兵團作戰,做個麥克·阿瑟將軍或者蒙哥馬利元帥那樣的統帥。

「還有情報表明,史迪威與陳納德有較大的矛盾,並且有激化的趨勢。陳納德是個自命不凡的退役軍人,作戰勇敢,獨斷專行,喜歡受人崇拜。他不喜歡別人干涉他的事務,尤其干涉他親手創建的航空志願隊。但是史迪威將軍是總統任命的中緬印戰區美軍總司令,他毫無疑問要指揮陳納德,並且把陳納德的獨立王國接管過來。我還要補充一點,史迪威此次來華手握物資分配大權,他將會提出對將來反攻緬甸的軍隊擁有絕對指揮權,這一點幾乎是明擺著的。」

蔣介石沉吟不語。高參林蔚建議同美國人攤牌,明確協議用多少師換取多少裝備。何應欽狡黠一笑,說:「依辭修之見,讓美國人自以為是總司令不是更好些嗎?比如這次緬甸作戰,杜聿明的第五軍就讓史迪威知道,別人的軍隊到底是養不家的嘛。」

蔣介石眉梢一動,若有所悟,他抬起頭問:「杜聿明到印度了嗎?」

何應欽搖頭。

蔣介石突然大發感慨,讚嘆不已:

「杜光亭誓死效忠黨國,精神可嘉。身為長官,與士兵生死與共,這樣的優秀軍人,在我們黨國已經不多見了。」

白崇禧插言:

「請委座明示,羅卓英已經到了印度。委座要他回國還是留在那裡?」

蔣介石略一思忖,斷然說:

「叫他去聽史迪威指揮,反正裝備也丟光了,回來兩手空空。還有那個孫立人,我不放心。」

一架古色古香的鑲花木座鬧鐘清脆地敲了十一下。侍從室主任錢大均報告美國客人已經到了山腳下。蔣介石讓大家都到門外去等候,只把商震留下來。

「啟予,今後主要由你同這些美國人打交道。」蔣介石低聲囑咐道:「你要記住,我們中國人是最講究謀略的。中國有句名言:『百戰百勝,非善之善者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打敗敵人固然可貴,但是兵不血刃就取勝更加不易,這才是軍事家的最高境界。但是這不是軍事,是政治。我們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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