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兵敗野人山-孤旅

……中國遠征軍慘敗的原因,歸結起來有三點:

一、中英戰略矛盾,英方別有陰謀。(略)

二、中國遷就英美,放棄指揮權,蔣介石應負最大責任。(略)

三、中國遠征軍將領的失職。羅卓英和我都有責任,羅卓英的責任更大……我的最大責任是未與史迪威、羅卓英徹底鬧翻,未能獨斷專行……——摘自杜聿明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緬北的五月,烈日當空。

在曼德勒通往緬北密支那的公路上,瀝青被太陽烤化了,車輪碾過,路面泛起許多深深淺淺和許多凌亂不堪的車轍印。對於大勢已去的中國遠征軍來說,只有回國才能使他們感到安全。士兵頭頂烈日,背負沉重的武器,隊伍好像一條精疲力竭的灰色河流,沿著河谷公路緩緩行進。

起初,中國大軍每天都能遇上一兩次向西轉進的機會,例如「INDIAIMPHAL(印度英帕爾)——215KM」,「INDIAKOHIMA(印度科西瑪)——278KM」,等等。越往北進,三岔路口便越少,類似的路標牌也越稀落,但是默默行進的中國大軍對這樣的機會彷彿視而不見。士兵們全都步履蹣跚表情冷漠,他們毫不停留地越過這些路口繼續北進。

沒有什麼力量能夠阻止中國人回國的步伐。促使中國人鋌而走險的精神動力不僅源於傳統的民族向心力,還來自某個強大的長官意志。此刻,驅動這條灰色河流洶湧北進的長官正埋在吉普車的后座上昏昏欲睡。

對遠征軍副總司令兼第五軍長杜聿明來說,在他已經度過的二十年戎馬生涯中,再沒有比此刻心境更加複雜、更加凄惶的時候了。同古之戰坐失良機,曼德勒會戰化為泡影,臘戌失守,史迪威又屢屢電令遠征軍撤往印度。一九四二年四月三十日,蔣介石又電詢杜聿明,撤回國門有無把握?杜答,已令第五軍主力搶佔密支那,可望成功。

其實,杜長官並非不知道形勢的險惡,他之所以這樣報告委員長,是因為他明白,委員長能夠容忍打敗仗的將軍,卻不能容忍部下對他有哪怕一絲一毫的不忠誠。在去向問題上,只要他表現出一絲猶豫或者不堅定,那麼第二天坐在就不在是他而是別的什麼人了。

但是,如果日本人搶佔密支那,他將往何處立足?或者真的只有到印度去,做英國人的難民?他一想到亞歷山大和史迪威盛氣凌人的臉,一股不甘寄人籬下之感便油然而生……

突然,空襲警報響了。

吉普車猛地轉向路邊一片叢林,杜長官的頭撞在車窗上,痛得直咧嘴。很快空中傳來飛機呼嘯和機槍的掃射聲。三架「零式」飛機在公路上空追逐車輛和人群,來不及隱蔽的士兵好像割禾一樣紛紛栽倒。受驚的騾馬四處狂奔,好幾輛汽車翻下山溝,燃起大火來。

公路上一片混亂。

當隊伍重新聚攏來,公路上已經增加了許多橫七豎八的死屍和打壞的車輛。人們小心地繞開障礙物前進。士兵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吉普車裡的長官,彷彿警告他此路不通。隊伍默默行進,人們表情麻木,臉色沮喪。杜聿明突然大光其火。他派人找來九十六師師長余韶,命令他立即清除路障,掩埋所有的屍體。杜長官討厭死人,他從死者灰白的眼睛裡分明看見許多凝固的嘲笑和怨怒。

前方出現一個小鎮。

參謀長余又倫輕輕提醒他:「長官,溫佐到了。」

杜聿明睜開沉重的眼皮,茫然四顧。車窗外,夕陽西下,一片濃雲正從山背後湧出來。公路前方,山坡上矗立著一些高高低低的紅磚牆,樹林背後露出教堂的尖頂。吉普車停下來,一塊紅白相間的路標牌醒目地立在路邊,上面那些英文不用翻譯他也知道,溫佐,這是緬甸同往印度的最後一條岔路口。

空中又傳來飛機馬達聲,一架塗了紅膏藥的偵察機盤旋幾圈就飛走了。這說明日本人每時每刻都在監視著中國大軍的動向。與此相比,中國人對敵人的動靜卻知之甚少,難怪杜長官心中老是感到不踏實和恐慌。

一輛摩托車飛快趕來,把一份電報送給杜長官。電報是盟軍總部拍來的,通報日軍今晨已經佔領八莫,並且繼續向北開進。杜聿明一震,打了個哆嗦。

「今晚長官部在溫佐宿營。」他命令參謀長:「通知所有師、團長馬上來司令部見我。」

夜色覆蓋著緬中盆地,也籠罩著死氣沉沉的溫佐小鎮。遠征軍緊急會議在教堂召開。參謀們點亮防風燈,桌子上鋪開軍用地圖。出席會議的軍官個個表情肅然,會議氣氛異常沉重。

杜聿明先宣讀重慶來電。委員長指示遠征軍不惜一切代價堅守八莫,掩護主力經密支那片馬回國。杜聿明經過短暫猶豫,還是決定隱瞞盟軍總部的電報。他當心八莫失守的消息會動搖軍心。

但是新三十八師師長孫立人少將當即提出質疑。

「有消息說八莫今天已經失守。如果敵人先我而佔領密支那,我軍出路何在?」孫立人大聲發問。此間各師團均屬第五軍部下,唯獨新三十八師是宋子文舊部,歸六十六軍建制。此時軍長張軫遠遁保山,所以孫立人並不肯對杜聿明唯命是從。

「孫師長消息確實么?」杜聿明裝作十分驚訝地反問。他的內心非常惱火,只是礙於不是孫的直接上司,不便馬上發作罷了。

「我剛剛收到史迪威參謀部通報,盟軍在密支那以南已經發現日本人的坦克,他們預料日本人將先於我軍佔領密支那。」孫立人立即把史迪威的電報念了一遍,這個舉動大大激怒了杜長官。

「孫師長有何高見?」杜聿明冷笑著問。

「我認為立即向西轉進還來得及。倘若錯過機會,我軍必將陷入絕境。」孫立人並不示弱,挺起胸膛回答。

杜聿明掃視部下:「你們中間,還有誰打算贊成孫師長的高見?」

靜場片刻,戴安瀾、廖耀湘站起來,大聲回答:「我們決心遵從蔣委員長的意志,誓死北進,別無二心。」

孫立人不以為然,譏諷道:「莫非二位師長決心留在緬甸開闢根據地?」

戴安瀾凜然駁斥:「我生為中華軍人,死為中華雄鬼,決不到印度去聽洋人使喚。」

「即使無路可走,也不肯去嗎?」

「你說對了,我戴某人寧願於日寇戰死,決不苟且偷生!」戴安瀾不愧是威武軍人,橫眉立目,鏗鏘有聲地回答。

孫立人不打算同他們爭辯,只是呵呵冷笑。

杜聿明感到些許報復的快意,他拿眼睛再次掃視會場:「還有誰願意效法戴師長?」

所有軍官起立,大聲回答:

「願隨杜長官,誓死北進。」

杜聿明轉向孫立人:「孫師長何去何從?」

孫立人晃了晃史迪威的電報:

「我很遺憾,杜長官。」

杜聿明怒火中燒,這個孫立人太狂妄了,竟敢抬出史迪威來同他對抗!孫立人一到緬甸就同美國人大得火熱,這在杜長官看來與叛逆無二,因此他決心好好教訓一下這個膽大包天的小師長。

「孫師長,你的史迪威將軍恐怕早就坐飛機逃到印度去了。請不要忘記,只有我才是這裡的最高行政長官。」杜聿明毫不掩飾一臉蔑視。他根本不容孫立人分辨,厲聲下達命令:

「奉委座電諭,至此國家危亡之際,我全體軍人同心同德,返回國門。本長官命令:第二百師戴師長擔任後衛,在溫佐以東阻滯敵人。第九十六師余師長擔任先頭部隊,三日內必須搶佔密支那並掩護長官部順利通過。新二十二師廖師長和新三十八師孫師長,還有軍部直屬部隊為行軍中路,隨長官部行動。各部隊須遵命行事,不得貽誤,違抗命令者,一律按軍法從事。」

次日,中國大軍以新編成的戰鬥序列向北開進。他們洶湧地越過溫佐小鎮,越過最後一個向西轉進的三岔路口,一直向著凶多吉少的北方涌去。孫立人被夾在隊伍中間,牢牢看管起來。當晚,一股尾隨而至的敵人同第二百師發生戰鬥,戴安瀾為了給軍主力爭取時間,主動將戰鬥引往科林以東地區。

又過了一日,緊迫不舍的史迪威才率領他的小隊伍趕到溫佐。種種跡象表明,中國大軍決心繼續北進。於是美國將軍摘下他那頂著名的老式戰鬥帽,遙望北方重重疊疊的山巒,迷惑不解地喃喃自語:

「莫非杜……真的不相信,密支那已經是個陷阱?」

密支那位於中緬邊境西側,緊領雲南騰衝,為仰(光)——密(支那)鐵路終點,也是北緬第一大城市。

一九四二年五月八日凌晨,一支日軍坦克部隊出現在密支那郊區公路。與此同時,日軍步兵開始強渡伊洛瓦底江。上午七時,日軍佔領火車站,九時佔領飛機場,又過了三個小時,一面太陽旗高高升起在市政府大樓頂上。密支那宣告陷落。

九日,中國遠征軍第九十六師余韶部星夜兼程趕到密只那以西五十公里的孟拱,當即遭到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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