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八

貨車隊停在一個離碼頭不遠、供商人住宿的大客棧門口。

葉果魯希卡從貨車上爬下來,聽見一個很耳熟的聲音。有個人攙他下來,說:「我們昨天傍晚就到這兒了。……今天等了你們一整天。

我們原想昨天趕上你們,可是在路上沒碰見你們,我們走的是另一條路。嘿,你把大衣揉得好皺呀!你可要挨舅舅的罵了!「

葉果魯希卡細瞧說話人的那張象大理石般的臉,這才想起他就是簡尼斯卡。

「你舅舅和赫利斯托佛爾神甫這時候在客棧房間里,」簡尼斯卡接著說,「他們在喝茶呢。去吧!」

他領著葉果魯希卡走進一所兩層樓的房子,裡面又黑暗又陰森,就跟他們縣城裡的慈善機關一樣。葉果魯希卡和簡尼斯卡穿過前堂,走完一道陰暗的樓梯和一條狹窄的長過道,走進一個小房間。果然,伊凡·伊凡內奇和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正坐在房間里茶桌旁邊喝茶。兩個老人一看見小男孩,臉上現出又驚奇又快活的神氣。

「啊哈!葉果爾·尼古拉——伊奇,」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用唱歌似的聲調說。「羅蒙諾索夫先生!」

「啊,貴族老爺!」庫茲米巧夫說。「歡迎歡迎。」

葉果魯希卡脫掉大衣,吻了舅舅和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的手,在桌旁坐下來。

「喂,一路上怎麼樣, puer bone①?」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替他斟了茶,問他,臉上照例帶著愉快的笑容。「恐怕膩味了吧?求上帝保佑我們,萬萬別叫我們坐貨車或者騎牛趕路了!

上帝寬恕我們吧:走了又走,往前一看,總是一片草原,鋪展開去,跟先前一樣,看不見盡頭!這不是趕路,簡直是受罪嘛。你為什麼不喝茶?喝呀!在你隨著那一串貨車趕路,還沒來到這兒的時候,我們已經把所有的事都圓滿地辦完了。感謝上帝!我們已經把羊毛賣給切列巴辛了,只求上帝能讓大家都這麼順利就好了。……我們賺了一筆錢。「

一看見自家人,葉果魯希卡就感到一種難以遏止的願望:要想訴一訴苦。他沒聽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的話,只是想著怎樣開口,主要訴什麼苦。可是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的聲調顯得很不好聽,刺耳,妨礙他集中注意,攪亂了他的思想。他在桌旁沒坐滿五分鐘就站起來,走到長沙發那裡躺下。

「咦,咦!」赫利斯托佛爾神甫驚奇地說,「你怎麼不喝茶?」

葉果魯希卡一面仍舊在想訴什麼苦,一面用額頭抵著沙發背,忽然號啕大哭起來。

「咦,咦!」赫利斯托佛爾神甫重說一遍,站起來,走到長沙發那兒。「葉果里,你怎麼了?你幹嗎哭呀?」

「我……我病了!」葉果魯希卡開口說。

「病了?」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慌了。「這可不好,小兄弟。

……在路上怎麼能生病呢?哎喲,你怎麼啦,小兄弟……嗯?「

他伸出手去放在葉果魯希卡的額頭上,又摸摸他的臉蛋兒,說:「對,你的額頭很燙。……你一定著了涼,要不然,就是吃了什麼東西。……向上帝禱告吧。」

「給他吃點奎寧,……」伊凡·伊凡內奇說,慌了。

「不。應當給他吃點熱的……葉果里,要喝點湯嗎?嗯?」

「不,……不想喝,」葉果魯希卡回答說。

「你覺著冷還是怎麼的?」

「先前倒是覺著冷,可是現在……現在覺著熱了。我渾身酸痛。……」伊凡·伊凡內奇走到長沙發那兒,摸一摸葉果魯希卡的額頭,慌張地嗽一嗽喉嚨,回到桌子那兒。

「這樣吧,你索性脫掉衣服,躺下睡吧,」赫利斯托佛爾神甫說。「你該好好睡一覺才成。」

他幫著葉果魯希卡脫掉衣服,給他放好枕頭,替他蓋上被子,再拿伊凡·伊凡內奇的大衣蓋在上面。然後他踮起腳尖走開,在桌旁坐下來。葉果魯希卡閉上眼睛,立刻覺得好象不是在旅館房間里,而是在大道邊上,挨近篝火。葉美里揚揮動胳膊,迪莫夫紅著眼睛趴在地上,譏誚地瞧著葉果魯希卡。

「打他,打他!」葉果魯希卡嚷道。

「他說胡話了,……」赫利斯托佛爾神甫低聲說。

「真是麻煩!」伊凡·伊凡內奇嘆道。

「得拿油和醋來把他擦一擦才行。上帝保佑,他的病明天就會好了。」

為了要擺脫惡夢,葉果魯希卡睜開眼睛,對火望著。赫利斯托佛爾神甫和伊凡·伊凡內奇已經喝完茶,正在小聲講話。神甫幸福地微笑著,看來,他怎麼也忘不了他在羊毛上賺了一筆錢。使他高興的,與其說是賺了錢,不如說是想著他回到家,可以把一大家子人聚集在自己周圍,狡猾地眫眫眼睛,哈哈大笑。他先得瞞住他們大家,說他按照比實價低的價錢把羊毛賣了,然後他就拿出一個肥大的錢夾交給女婿米海羅說:「喏,拿去吧!瞧,生意就該這樣做!」庫茲米巧夫好象還不滿足。他的臉上跟先前一樣表現出一本正經的冷淡和操心的神情。

「唉,要是早知道切列巴辛肯出這樣的價錢,」他低聲說,「那我就不會在家鄉把那三百普特賣給瑪卡羅夫了。真要命!

不過,誰知道這兒的價錢漲上去了?「

一個穿白襯衫的人把茶炊端出去,點亮牆角上神像前面的長明燈。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湊近他的耳朵低聲說著什麼。那個人做出詭秘的臉相,就象在搞陰謀似的,彷彿說:「我明白了,」然後走出去,不久就又回來,把一個容器放在長沙發底下。伊凡·伊凡內奇在地板上給自己鋪了被褥,打了幾回呵欠,懶洋洋地做完禱告,就躺下去了。

「我想明天上教堂去,……」赫利斯托佛爾神甫說,「我認識那兒的聖器看守人。做完彌撒我應當去看看主教,不過據說他病了。」

他打了個呵欠,吹熄了燈。現在,只有神像前面的長明燈放光了。

「據說他不見客,」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繼續說,脫去衣服。

「這樣一來,我只好見不到他的面就走了。」

他脫下長衣,葉果魯希卡看見眼前站著魯濱孫·克魯梭。

魯濱孫在一個小碟里攪動什麼東西,走到葉果魯希卡面前,小聲說:「羅蒙諾索夫,你睡著了?起來吧!我拿油和醋擦一擦你的身子。這是很靈的,你只要向上帝禱告就行了。」

葉果魯希卡連忙翻身坐起來。赫利斯托佛爾神甫脫掉孩子的內衣,聳起肩膀,斷斷續續地呼吸,好象誰在呵他的癢似的。他開始擦葉果魯希卡的胸膛。

「憑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他小聲說:「趴好,背朝上!……這就行了。明天病就會好了,不過以後別再造罪了。……你燙得跟火似的!大概起暴風雨的時候,你們正在路上吧?」

「正在路上。」

「那還有不生病的!憑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那還有不生病的!」

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擦完葉果魯希卡的身子以後,給他穿上內衣,替他蓋好,在他身上畫個十字,就走了。後來,葉果魯希卡看見他向上帝禱告。大概這老人背熟了許多禱告詞,因為他在神像前面站了許久,小聲念著。他念完禱告,對著窗口、房門、葉果魯希卡、伊凡·伊凡內奇一一畫了十字,在一張小的長沙發上躺下來,沒墊枕頭,拉過自己的長衣蓋在身上。過道上一隻掛鐘敲了十下。葉果魯希卡想起到天亮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就煩惱得用腦門子抵住長沙發的靠背,不再努力擺脫那些矇矓的、鬱悶的夢景了。可是早晨卻遠比他預料的來得快。

他覺得他躺在那兒,用腦門子抵住長沙發的靠背,並沒過多久,可是等到他睜開眼來,斜射的陽光卻已經透過小客房裡的兩扇窗子,照在地板上了。赫利斯托佛爾神甫和伊凡·伊凡內奇不在房間里。房間已經打掃過,明亮,舒服,有赫利斯托佛爾神甫的氣味:他身上老是冒出柏枝和晒乾的矢車菊的氣味(在家裡,他常用矢車菊做灑聖水用的刷子和神龕的裝飾品,因此他身上浸透了那些氣味)。葉果魯希卡瞧著枕頭,瞧著斜射的陽光,瞧著自己那雙現在已經擦乾淨、並排擺在長沙發左近的靴子,瞧啊瞧的,笑起來了。他看到自己不是躺在羊毛捆上,看到四周的東西樣樣都是乾的,看到天花板上並沒有閃電和雷,倒覺得奇怪了。

他跳下長沙發,開始穿衣服。他覺得身體挺好。昨天的病只留下一點痕迹,大腿和脖子還有點發軟。這樣看來,油和醋奏了效。他想起昨天模模糊糊地看見的輪船、火車頭、寬闊的河流等等,於是連忙穿上衣服,好跑到碼頭上去看一看。

他漱洗完畢,穿上紅布襯衫,忽然門鎖喀噠一響,赫利斯托佛爾神甫在門口出現了,戴著高禮帽,帆布長衣外面罩著棕色綢法衣,手裡拄著長木杖。他面帶笑容,滿臉放光(剛剛從教堂回來的老人總是滿臉放光的),把聖餅和一包什麼東西放在桌子上,祈禱過後,說:「求上帝憐恤我們!哦,你身體怎麼樣?」

「現在好了,」葉果魯希卡回答,吻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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