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六

貨車在河邊待了一整天,等到太陽落下去,才從原地動身。

葉果魯希卡又躺在羊毛捆上,貨車輕聲地吱吱嘎嘎響,搖晃個不停。潘捷列在下面走著,頓腳,拍大腿,嘴裡嘮嘮叨叨。空中響起草原的音樂,跟昨天一樣。

葉果魯希卡仰面朝天躺著,把手枕在腦袋底下,看上面的天空。他瞧見晚霞怎樣燦爛,後來又怎樣消散。保護天使用金色的翅膀遮住地平線,準備睡下來過夜了。白晝平安地過去,安靜和平的夜晚來臨了,天使可以安寧地待在天上他們的家裡了。……葉果魯希卡看見天空漸漸變黑,暗影落在大地上,星星接連地亮起來。

每逢不移開自己的眼睛,久久地凝望著深邃的天空,那麼不知什麼緣故,思想和感情就會匯合成為一種孤獨的感覺。

人們開始感到一種無可補救的孤獨,凡是平素感到接近和親切的東西都變得無限疏遠,沒有價值了。那些千萬年來一直在天空俯視大地的星星,那本身使人無法理解、同時又對人的短促生涯漠不關心的天空和暗影,當人跟它們面對面、極力想了解它們的意義的時候,卻用它們的沉默壓迫人的靈魂。

那種在墳墓里等著我們每個人的孤獨,就來到人的心頭,生活的實質就顯得使人絕望,顯得可怕了。……葉果魯希卡想到奶奶,她現在安眠在墓園裡櫻桃樹底下,他想起她怎樣躺進棺材裡,兩枚五戈比的銅錢壓在她的眼睛上,後來人家又怎樣給她蓋上棺材,把她放進墓穴,他還想起一小塊一小塊的泥土落在棺材蓋上那種低沉的響聲。……他想像他的奶奶躺在漆黑狹窄的棺材裡,孤苦伶仃,沒人照應。他的想像畫出奶奶怎樣忽然醒來,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就敲打棺材蓋子,喊救命,到頭來害怕得衰弱不堪,又死了。他想像母親死了,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死了,德蘭尼茨卡雅伯爵小姐死了,索羅蒙死了。可是,不管他怎樣極力想像自己離家很遠,無依無靠,孤苦伶仃,死僵僵地睡在黑暗的墳墓里,卻總也想不出那是什麼樣的情形。就他個人來說,他不承認自己有死的可能,覺得自己永遠也不會死。……可是已經到了該死的時候的潘捷列卻在下面走動,數說自己的思想。

「挺不錯,……是好老爺,……」他喃喃道。「他的小子給帶去上學;可是他在那邊怎麼樣,那就不知道了。……在斯拉維揚諾塞爾布斯克,我是說,那兒沒有一個學堂能教人大學問。……沒有,這是實在的。不過那小子好,挺不錯。……等他長大,會做他父親的幫手。……你,葉果里,現在還是個小不點兒,可是你將來會長大,養活你爹娘。……上帝是這麼規定的。……『孝敬你的父親和你的母親。』……我自己也有過兒女,可是他們都燒死了。……我的老婆燒死了,兒女也燒死了。……這是實在的,在主顯節 ①晚上,我們那小木房著火了。……當時我不在家,我趕車到奧廖爾去了。趕車到奧廖爾去了。……瑪麗亞衝出屋來,到了街上,可是想起小孩還睡在屋裡,就跑回去,結果跟孩子一塊兒燒死了。

……是啊。……第二天他們只找著碎骨頭。「

午夜光景,車夫們和葉果魯希卡又圍繞一小堆篝火坐著。

等到雜草燒起來,基留哈和瓦夏就到山溝里的什麼地方去取水。他們消失在黑暗裡,不過一直聽得見他們鐵桶子丁冬的響聲和他們講話的聲音,可見山溝一定不遠。篝火的火光在地上鋪了一大片閃爍的光點,雖然明月當空,火光以外卻好象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亮光照著車夫們的眼睛,他們只看見大道的一部分。那些貨車載著貨包,套著馬兒,在黑暗裡幾乎看不清,樣子象是一條不定形的大山脈。離篝火二十步遠,在大道跟曠野交界的地方,立著一個墳墓上的木頭十字架,向一側歪斜著。葉果魯希卡在篝火還沒燒起來以前,還能看見遠處東西的時候,留意到大道的另一邊也立著一個同樣歪斜的舊十字架。

基留哈和瓦夏提著水回來,倒滿鍋子,把鍋子架在火上。

司喬普卡手裡拿著那把缺口的勺兒,站在鍋子旁邊的煙霧裡,呆望著水,等沫子浮上來。潘捷列和葉美里揚並排坐著,悶聲不響,不知在想什麼。迪莫夫趴在地上,用拳頭支起腦袋,瞧著火,司喬普卡的影子在他身上跳動,因此他漂亮的臉一 忽兒給黑暗蓋住,一忽兒又突然發紅。……基留哈和瓦夏在不遠的地方走動,收撿雜草和樺樹皮來燒火。葉果魯希卡把兩隻手放在衣袋裡,站在潘捷列身旁,瞧著火怎樣吞吃雜草。

大家都在休息,思索著什麼,匆匆看一眼十字架,一塊塊紅光正在十字架上跳動。孤零零的墳墓顯得憂鬱,好象在沉思,極有詩意。……墳墓顯得多麼沉靜,在這種沉靜里可以感到這兒存在著一個身世不詳、躺在十字架底下的人的靈魂。那個靈魂在草原上覺得好受嗎?在月夜,它不悲傷嗎?靠近墳墓的一帶,草原也顯得憂鬱,凄涼,若有所思,青草悲傷,螽斯的叫聲好象也拘束多了。……沒有一個過路的人不記起那個孤獨的靈魂,一個勁兒地回頭看那座墳墓,直到那墳遠遠地落在後面,掩藏在霧氣里。……「老爺爺,為什麼立著這個十字架?」葉果魯希卡問。

潘捷列瞧一瞧十字架,然後又瞧一瞧迪莫夫,問道:「米科拉,②這不就是早先割草人打死商人們的那塊地方嗎?」

迪莫夫勉強用胳膊肘撐起身子來,瞧一瞧大路,答道:「就是這地方。……」隨後是沉默。基留哈折斷一些枯草,把它們捏成一團,塞在鍋子底下。火燃得更旺了。司喬普卡籠罩在黑煙里,十字架的影子在大道上貨車旁邊的昏光里跑來跑去。

「對了,是他們打死的,……」迪莫夫勉強地說著。「有兩個商人,爺兒倆,坐著車子去賣神像。他們在離這兒不遠的一家客棧里住下,現在那家客棧由伊格納特·佛明開著。老的喝多了酒,誇起口來,說是他身邊帶著很多錢。大家全知道,商人都是愛說大話的傢伙,求上帝別讓我們犯那種毛病才好。……他們在我們這班人面前總是忍不住要裝得闊氣些。

當時有些割草人在客棧里過夜。商人誇口的話,他們全聽見了,就起了意。「

「啊主!……聖母!」潘捷列嘆道。

「第二天,天剛亮,」迪莫夫說下去,「商人準備動身了,割草人要跟他們搭幫走。『一塊兒走吧,老爺。這樣熱鬧點,危險也少一點,因為這是個偏僻的地方啊。……』商人為了不讓神像被碰壞,就得步行,這剛好合了割草人的心意。

……「

迪莫夫爬起來,跪著,伸一個懶腰。

「是啊,」他接著說,打了個呵欠。「先是平平安安,可是等到商人走到這個地方,割草人就拿起鐮刀來收拾他們了。兒子是個有力氣的小夥子,從他們一個人的手裡搶過一把鐮刀,也回手砍起來。……臨了,當然,那些傢伙得了手,因為他們一共有八個人。他們把那兩個商人砍得身上沒留下一塊好地方。他們完事以後,就把兩個人從大道上拉走,把父親拉到大道一邊,把兒子拉到另一邊。這個十字架的對面路邊上,還有一個十字架呢。……那個十字架究竟還在不在,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在這兒看不見。」

「還在,」基留哈說。

「據說他們事後只找到很少的一點錢。」

「很少一點,」潘捷列肯定道。「只找到一百盧布。」

「對了,後來他們當中有三個人死了,因為商人也用鐮刀把他們砍得很重。……他們流血過多。有一個人給商人砍掉一隻手,據說他缺一隻手跑了四俄里路,人家才在靠近庫里柯沃村的一個山岡上找著他。他蹲著,頭伏在膝頭上,彷彿在想心事,可是細細一瞧,原來已經咽了氣,死了。……」「他們是順著路上的血跡才找到他的,……」潘捷列說。

大家瞧著十字架,又沉靜下來。不知從什麼地方,多半是從山溝那邊吧,飄來鳥兒的悲鳴:「我睡了!我睡了!

……「

「世界上有許多壞人喲,」葉美里揚說。

「多著吶,多著吶!」潘捷列肯定地說,往火那邊挪近一 點,帶著好象害怕的神情。「多著吶,」他接著低聲說。「那樣的人,我這一輩子見過好多好多。……壞人。……正派人和規矩人我見過不少,有罪的人呢,數也數不清。……聖母,拯救我們,憐憫我們吧。……我記得大概三十年前,也許還不止三十年,有一回我給莫爾祥斯克城的一個商人趕車。那商人是個出色的人,相貌堂堂,身邊帶著錢。……那個商人。……他是好人,挺不錯。……就這麼著,我們到一個客棧去住夜。

俄羅斯的客棧跟這一帶的客棧可不同。在那兒,院子里搭天篷,就跟堆房一樣,或者不妨說,跟有錢人家莊園上的穀倉一樣。只是穀倉還要高一點。得,我們就在那兒住下了,挺不錯。我那位商人住一個房間,我呢,跟馬住在一塊兒,樣樣事情都合情合理。就這麼著,哥兒們,我在睡覺以前禱告一番,到院子里溜達一下。那天晚上挺黑,什麼也看不見,要看也是白費勁。我就這麼走了一陣,又回到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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