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草原》三

在昏暗的暮色中出現一所大平房,安著銹得發紅的鐵皮房頂和黑暗的窗子。這所房子叫做旅店,可是房子旁邊並沒有院子。它立在草原中央,四周沒有遮擋。旁邊不遠的地方,有一個破敗的小櫻桃園,四周圍著一道籬牆,看上去黑沉沉的。窗子底下立著昏睡的向日葵,耷拉著沉甸甸的腦袋。小櫻桃園裡有架小風車嘎啦嘎啦響,那裡安這麼一個東西是為了用那種響聲嚇退野兔。房子近旁除了草原以外,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

馬車剛剛在有遮檐的門廊前面停住,房子里就傳出歡暢的聲音,一個是男人的聲音,一個是女人的。一扇安著滑輪的門咿咿呀呀地開了,一剎那間馬車旁邊鑽出一個又高又瘦的人,揮著手,擺動著衣服的底襟。這是旅店主人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個臉色很蒼白、年紀不很輕的漢子,鬍子挺漂亮,黑得跟墨一樣。他穿著一件破舊的黑上衣,那件衣服穿在他那窄肩膀上就跟掛在衣架上一樣。每逢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因為高興或者害怕而拍手,他的衣襟就跟翅膀似地扇動。除了上衣以外,主人還穿著一條肥大的白褲子,褲腿散著,沒塞在靴腰裡,他還穿著一件絲絨坎肩,上面綉著大臭蟲般的棕色花朵。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認出了來客是誰,起初感情激動,呆住了,後來拍著手,嘴裡哼哼唧唧。他的上衣底襟擺動著,背脊彎成一張弓,蒼白的臉皺出一副笑容,彷彿他看見了馬車不但覺著快樂,而且歡喜到了痛苦的程度。

「哎呀,我的上帝!哎呀,我的上帝!」他用尖細的、唱歌樣的聲調說,喘著氣,手忙腳亂,他的舉動反而妨礙客人走下車來。「今天對我來說是多麼快活的日子呀!唉,可是我現在該做點什麼呢?伊凡·伊凡內奇!赫利斯托佛爾神甫!車夫座位上坐著一位多麼漂亮的小少爺啊,如果我說了假話就叫上帝懲罰我!啊呀,我的上帝,我為什麼站在這兒發獃,不領著客人到屋裡去?請進請進。……歡迎你們光臨!把你們的東西全交給我吧。……哎呀,我的上帝!」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正在馬車上搬行李,扶客人下車,忽然扭轉身,用著急的、窒息的聲音嚷叫起來,好象淹在水裡、喊人救命似的:「索羅蒙!索羅蒙!」

「索羅蒙!索羅蒙!」一個女人的聲音在屋裡隨著叫道。

安著滑輪的門咿咿呀呀地開了,門口出現一個身材不高的年輕猶太人,生著鳥嘴樣的大鼻子,頭頂光禿,四周生了些很硬的鬈髮。他上身穿一件短短的、很舊的上衣,後襟呈圓形,短袖子,下身穿一條短短的緊身褲,因此看上去顯得矮小,單薄,象是拔凈了毛的鳥。這人就是索羅蒙,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的弟弟。他默默地向馬車走來,現出有點古怪的微笑,沒有向旅客問候。

「伊凡·伊凡內奇和赫利斯托佛爾神甫來了!」莫伊塞·莫伊塞伊奇用一種彷彿生怕弟弟不相信的口氣說。「哎呀,嘿,多麼想不到的事情,這些好人一下子都來了!來,搬東西,索羅蒙!請進吧,貴賓!」

過了一忽兒,庫茲米巧夫、赫利斯托佛爾神甫、葉果魯希卡已經在一個陰暗的、空蕩蕩的大房間里,坐在一張舊的柞木桌子旁邊了。那桌子幾乎孤零零地沒個倚傍,因為這個大房間里除了一張蒙著滿是窟窿的漆皮的長沙發和三把椅子以外,就再也沒有別的傢具了。而且,那樣的椅子也不見得人人都會叫做椅子。它們只是一種可憐的、看上去象是傢具的東西罷了,蒙著破舊不堪的漆皮,椅背不自然地向後猛彎過去,看上去倒跟小孩子們的雪橇十分相象。當初那位無人知曉的細木匠究竟著眼於什麼樣的舒適才那麼無情地弄彎椅背,這是不容易想明白的,人只好想像那不是細木匠的過錯,也許是一位力大無比的旅客為了要顯一顯本事才把它扳彎的,後來再想把它扳正,反而扳得更彎了。房間顯得陰森森的。牆壁灰白,天花板和檐板被煙熏黑。地板上有些來歷不明的裂縫和窟窿(人們會猜想那也是大力士的腳後跟踩穿的)。看來,即便房間里掛上十盞燈,也仍舊會挺黑。牆壁上或者窗台上沒有一點象是裝飾品的東西。不過有一面牆上掛著一個灰色的木框,裝著一張不知什麼規章 ,上面畫著雙頭鷹。另一面牆上也有一個木框,裝著一張版畫,題著幾個字:「人類的淡漠」。究竟人類對什麼淡漠,那就鬧不清了,因為那張畫兒年代過久,畫面發黑,布滿蠅屎。房間里有一股發霉的酸臭氣。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面領著客人走進房間,一面不住地彎腰,拍手,聳肩膀,發出快活的叫聲。他認為這些舉動是非做不可的,為的是顯得非常有禮貌,和氣。

「我們的貨車什麼時候走過這兒的?」庫茲米巧夫問他。

「有一隊貨車是今天一清早走過這兒的,另一隊呢,伊凡·伊凡內奇,是在這兒歇下來吃中飯,黃昏以前才上路的。」

「礙…瓦爾拉莫夫路過這兒沒有?」

「沒有,伊凡·伊凡內奇。他的夥計格利果利·葉果雷奇,昨天早晨經過這兒,說是今天他大概要到莫羅勘派①的農場去。」

「好。那我們趕緊去追貨車,然後上莫羅勘派那兒去。」

「上帝保佑,這可使不得,伊凡·伊凡內奇!」莫伊塞·莫伊塞伊奇驚慌地說,合起掌來。「夜裡您還趕什麼路?您痛痛快快吃一頓晚飯,在這兒住一宿,明天早晨,求上帝保佑,再去趕路,隨您要去追誰就去追誰好了!」

「沒這些閑工夫,沒這些閑工夫了。……對不起,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下回再住好了,現在沒有工夫。我們坐一刻鐘就動身,可以在莫羅勘派那兒過夜。」

「一刻鐘!」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尖叫一聲,「您得懼怕上帝才成,伊凡·伊凡內奇!您這是逼我藏起您的帽子,拿鎖來鎖上門!您總得吃點什麼,喝一點茶呀!」

「我們來不及喝茶吃糖了,」庫茲米巧夫說。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偏著頭,屈著膝蓋,把手掌往前伸出去,好象招架別人打來的拳頭似的,同時現出痛苦的快樂笑容,開始央求道:「伊凡·伊凡內奇!赫利斯托佛爾神甫!求你們賞個光,在我這兒喝杯茶吧。難道我是個壞人,弄得你們在我這裡連喝杯茶都不行?伊凡·伊凡內奇!」

「行,喝杯茶也好,」赫利斯托佛爾神甫同情地嘆一口氣。

「反正耽誤不了多大工夫。」

「哦,好吧!」庫茲米巧夫答應了。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一下子來了勁,快活得大叫一聲,聳起肩膀,好象剛剛鑽出冷水,到了溫暖地方似的;他跑到門口去,用先前喊叫索羅蒙所用的那種著急的、窒息的聲調喊道:「羅扎!羅扎!拿茶炊來!」

過了一分鐘,門開了,索羅蒙走進房間,兩隻手端著一 個大盤子。他把盤子放在桌上,眼睛譏誚地瞧著別處,仍舊古怪地微笑著。現在,借了燈光,可以看清楚他的笑容了,那笑容是很複雜的,表現許多種情緒,可是其中佔主要地位的只有一種,那就是露骨的輕蔑。他彷彿正在想著一件什麼可笑而愚蠢的事,正在對一個什麼人看不慣、看不起,正在為一件什麼事暗暗高興,正在等個適當的機會用挖苦話諷刺一 下,哈哈地笑一陣似的。他的長鼻子、厚嘴唇、狡猾的暴眼睛,好象飽含著大笑的慾望。庫茲米巧夫瞧著他的臉,譏誚地微微一笑,問道:「索羅蒙,今年夏天你為什麼不上我們縣城來趕集,表演猶太人?」

葉果魯希卡記得很清楚,兩年前在縣城的市集上一個棚子里,索羅蒙說過書,講猶太人生活的故事,結果十分成功。

這件事經人提起後,卻沒引起索羅蒙什麼感觸。他一句話也沒回答,走出去,過一忽兒端著茶炊回來了。

他把桌上的事辦完,就站到一旁去,把手交叉在胸口上,伸出一條腿,他那譏諷的眼睛盯緊赫利斯托佛爾神甫。他的姿態帶點挑釁、傲慢、輕蔑的意味,同時又極可憐,極可笑,因為他的姿態越是顯得莊嚴,他的短褲子,短上衣,滑稽的鼻子,鳥樣的、象是拔凈了毛的整個身體,也就越發惹眼。

莫伊塞·莫伊塞伊奇從另一個房間里拿來一張凳子,在離桌子稍稍遠一點的地方坐下。

「祝你們胃口好!喝茶,吃糖!」他開始忙著招待客人們。

「請多用點。這樣的稀客,這樣的稀客啊。我有五年沒見到赫利斯托佛爾神甫了。難道沒有人肯告訴我這位漂亮的小少爺是誰家的嗎?」他溫柔地看著葉果魯希卡,問道。

「他是我姐姐奧爾迦·伊凡諾芙娜的兒子,」庫茲米巧夫回答。

「他上哪兒去?」

「上學校去。我們帶他去進中學。」

為了表示有禮貌,莫伊塞·莫伊塞伊奇臉上做出驚奇的樣子,含有深意地搖頭晃腦。

「嘿,這是好事!」他說,朝茶炊搖搖手指頭。「這是好事啊!等到你從學校畢業出來,就成了上流人,我們大家見著你就都得脫帽鞠躬了。你將來會變得有學問,有錢,有雄心,媽媽就高興了。嘿,這是好事!」

他沉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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