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兒那天在辦公室盡其所知個體戶聚賭之氣魄夸夸其談了一個多小時,引得一室人凝神屏氣聽了個快活,紛紛誇豆兒對社會情況了解深入。卻不料豆兒對桌的蘇小滬竟就此談作出一篇文章,對城市娛樂活動的貧乏大發了一通議論。豆兒聞後暗嘆大虧,如此能攪動社會輿論的題材竟從自己手邊滑過對岸。實乃疏忽。又不料主編喚了蘇小滬去談話,指出這文章的社會效果只能引起人們懷疑我們到底還是不是社會主義。如果是,怎麼會有黑社會的存在?蘇小滬無言以對,只得回辦公室大發牢騷。豆兒心裡一塊石頭落地,便笑道:「這可是你自己撞到槍口上的呀。」

蘇小滬說:「『粉碎』這麼多年了,怎麼思想還不解放?」

豆兒說:「原本讓你作喉舌,你卻這麼大談思想且還要解放豈不顯得有些奢侈?」

蘇小滬聽豆兒如是說,臉便漲得通紅。低頭一思又找不出反擊之理,只得自認晦氣。

蘇小滬同豆兒同班同學。一向學習成績好。作《新聞的生命在於真實》一論文時,曾獲全年級最高分。而豆兒剛剛混得個及格。這就導致蘇小滬在報社總覺得抑鬱不快而豆兒卻如魚得水。

豆兒負責周末版「三教九流」這個欄目,為此而幾乎認識普天下的人。反正有指示要求挑好的說,樂得豆兒睜一隻眼盡看見好人好事,閉一隻眼不看亦不知壞人壞事。提筆展紙便妙筆生花,時而也指天射魚指雁為羹地來點創造。好在頂頭上司只要光明並不在乎豆兒說的是真話假話而下面即令知道你說假話也願認可。這局面使豆兒確實有了「無冕之王」氣概。豆兒理髮是特級理髮師。豆兒做衣服是特級裁縫。豆兒下館子是特級廚師。以及豆兒上舞廳聽音樂會買正價的「良友」「紅雙喜」「洋河大麴」之類都易如反掌。我為人人。人人為我。在豆兒筆下露過面的人自然也都嘗過甜頭。一俟成為知名人士,房子問題工資問題待遇問題提拔問題評職稱問題自是比旁人要沾便宜得多。

田平曾說豆兒占著一個好地方,便宜便自動送上門來。豆兒卻說他這是利用僅有的一點權利為人民做好事。

豆兒常慶幸自己在大學期間沒把《新聞學概論》學好,才使他不至於被著名的五個「W」所束縛得無法動彈,而得以浮出輕鬆的微笑看著蘇小滬們嚴肅地痛苦。

那天豆兒正在看書:「教授,您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嗎?當『泰坦尼克號』的鍋爐爆炸時,一名船員被氣浪掀到了水裡。後來有人問他,『你是在什麼時候離開船的?』他自豪地回答說:『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這時,蘇小滬過來說:「豆兒,主任找你。」然後又一臉霉氣地坐下。

豆兒去了主任辦公室。主任眼睛裡噴著怒火說:「這個重要的採訪就交給你了。」

豆兒說:「最好比挑戰者爆炸更驚人些才好。」

主任說:「從某種意義上說也不相上下。」

豆兒說:「太好了,怎麼回事?」

主任說:「工學院那個吳教授你記得吧?」

豆兒說:「記得。您為他寫的那個報告文學用了整個版面哩。連他老婆都佔了三千字。」

主任說:「是呀是呀。他太忘恩負義了。上個月他居然到法院提出離婚。完全不顧我們報紙的威信,也不顧社會影響。而且他都五十歲了,還這麼邪乎。」

豆兒說:「離就離唄,管人家。」

主任說:「那還行?都這麼干,社會不就亂套了?」

豆兒說:「哪裡會都這麼干呢?比方您就不會。」

主任說:「政策要允許那也沒準。傻瓜才不想要年輕姑娘哩。」

豆兒說:「不過『道德法庭』是歸蘇小滬跑的呀。」

主任說:「別提她。她居然說那教授沒錯,他應該離婚。我若不是看在她父親是市檢察院的頭兒面上,就簡直懷疑她正處在第三者的位置上。」

豆兒說:「這話可別亂說。蘇小滬的愛人也是我同學,是省委宣傳部長的兒子。」

主任忙說:「算我沒說,算我沒說。你包著一點。咱得罪不起。」

豆兒說:「要搞多大篇幅?」

主任說:「二千字以內。用特寫的形式,要有議論。要觀點鮮明。要通過這文章使社會上如同吳教授這樣道德敗壞的人無地自容。」

豆兒說:「沒問題。最好讓他們自殺,為減少人口作點貢獻。」

主任嚇一跳,說:「那也不行。吳教授科研上有一手。還得讓他活著出些成果。」

豆兒領命而歸。正欲繼續看他的書,蘇小滬問:「你打算寫?」

豆兒說:「我一向服從領導。」

蘇小滬說:「你覺得吳教授沒有離婚的權利嗎?」

豆兒說:「我覺得只要他自己願意,離婚也對,不離婚也對。」

蘇小滬說:「很好,那你怎麼寫?」

豆兒說:「自然看主任臉色行事。」

蘇小滬說:「你何必如此乖巧。舍了人格,可中級職稱未必輪得上你。」

豆兒說:「那倒是。朝廷無人便只好把人格臉皮自尊都稱了去賣,以換取一點好日子過。」蘇小滬說:「但是人不能這麼自私,為了自身利益,連是非都不分辨。」

豆兒說:「就是。好在把是非分清了也沒什麼用。且不如聽其自然。」然後懶得多說,又翻開他先前擱下的書。忽而,他朗聲念道:

「我從來沒有離開過船,是船離開了我。」

豆兒早點是在路口小攤上吃的。他原先打算吃油條,不料見那師傅挖了鼻孔又挖耳朵然後將手猛一插在麵糰里大刀闊斧地揉了起來。豆兒雖沒嘗過加了耳屎和鼻屎的油條是什麼味兒,但也不打算品嘗一二,於是便只喝了一碗餛飩。吃餛飩時見那些炸得焦黃的油條一忽兒就賣去大半。

擱下碗,見時間尚早,便逛了逛小書攤。小書攤上除了瓊瑤金庸張恨水外,還有《人論》《大趨勢》及湯因比的《歷史研究》。豆兒突然發現一本雜誌。是婦聯辦的雜誌。封面上赫然有醒目標題:《丈夫有了外遇的對策之一》。豆兒想有趣,便買了一本,打算送給教授夫人,並提醒她婦聯是專為婦女說話的。有「之一」必然就會有「之二」「之三」,記住買下幾期,也算是為自己的「娘家」作點貢獻。

豆兒進法院民事審判庭時正是時候,審判長剛開始說話:都是往五十走的人了,老夫老妻,又何苦這麼折騰?……豆兒前後幾個穿灰不溜秋衣服的女人皆雞啄米似地點頭,私下裡說是呀,審判長頭句話就擊中要害。豆兒望望,認出那都是市婦聯的,便笑笑。婦聯最仇視男人遺棄老婆最恨第三者最恨離婚案件,常說老婆為你生兒育女你憑什麼休掉人家讓女人後輩子靠誰?又罵第三者,男人又不是一碟菜,隔著鍋難道就香一些?然後算計著離婚案件的多少推測這回能否評上文明單位。

一個女人在豆兒身後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身後都站著一個可敬的女人。」豆兒不禁回了回頭,見是熟人,婦聯雜誌的葉編輯,便微微一點頭,亮了亮他手中的雜誌。葉編輯立即笑容滿面,說:「多謝多謝。」並指著封面標題說:「這是我組的稿,請提意見。」豆兒一看是那「對策」,便說:「不錯不錯。很有風格很有個性。」

吳教授此刻說話了。洋洋洒洒說了好些。若無其事一副樣子。不象是在與他相伴二十來年的老婆離婚倒象是要將他一件舊衣服處理掉。這種態度讓婦聯諸女性產生屈辱感。吳教授說來說去總算讓人弄清他離婚之故乃是因為他與老婆的價值觀念不同。審判長對「價值觀念」一詞理解不透,便晃著二郎腿請吳教授說具體點。一具體便全是瑣事。惹聽眾們高聲武氣地恨不能笑掉大牙。吳教授在笑聲中氣焰大滅彷彿還有一些灰溜溜。輪教授夫人開口時場上就安靜了。夫人凄凄切切談他倆曾有過的花前月下的戀愛。如同慣例教授當年是個窮小子而夫人曾是某高級知識分子的女兒。又說她為成就他獻出了青春,作了多少自我犧牲。還很隱約含蓄地表白他們半年前還有過夫妻生活。只是在教授帶了那個女研究生後,家裡才出現不和諧局面。夫人邊談邊泣。於是婦聯的人又竊竊私語,間或有「流氓」二字冒出。豆兒聽得甚是有趣,回頭問葉編輯:「你覺得他們該不該離?」

葉編輯說:「那還用問?當然不能離。不能太便宜那個男的了。」

豆兒說:「離了後那女人還可以另找一個愛她的嘛。」

葉編輯說:「她這種年齡,頂多只能找個老工人或一般小職員什麼的。哪裡還能碰上吳教授這樣好條件的?」

豆兒說:「可吳教授並不愛她呀!」

葉編輯說:「豆兒你真好玩兒。他們都一大把年齡了,還談什麼愛不愛的話?扛著『教授夫人』的牌子見閻王總歸還是光彩。」

豆兒說:「那麼只好又建立一個『維持會』?」

葉編輯旁邊的一個女人說:「哪裡。一直調解到他們不願離婚為止。既然不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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