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校靠近湖邊,飲用水一直是從湖裡取用.可湖水已經污染得腥臭難聞.經過處理的飲用水,亦散發著濃濃的腥氣.卻拿它無奈.因為學校沒有錢開通新的水源,又因為人必須喝水維持生命,便只能長期將就.由此,學校得癌的人數自是一個高於一年.尤其中年教師,突然幾天沒見,便有消息說得了癌.肖濟東因此寧可住在老婆單位的舊房裡.他想,我死了不打緊,可小寶怎麼能沒爹呢?老婆怎麼能沒丈夫呢?況且老婆和小寶也都得喝那水,萬一他們中的一個也得了那該死的病,先我而去我又怎麼辦呢?這一想肖濟東無論如何都不般進學校.那一年學校分房,他專門對急著要搬進學校的大錢說過這想法,力勸原本在校外有房子的大錢三思而後行.肖濟東說:沒人看重我們,我們就得自己看重自己才是.大錢便使勁嘲笑他的迂闊,且說他這等萎縮怕死,哪像個男人?系裡年輕一批的老師便高聲的發笑,讓肖濟東難堪好一陣.此一番肖濟東想,這下好,你撒手而去,甩下可憐兮兮的老婆,這就像男人了?

躺在腫瘤醫院的大錢,人已經瘦變了形.肖濟東也就三個月沒見到他.而三個月的時光竟將一個洒脫不過的人急劇地改變得原形消失一盡,肖濟東不覺鼻子酸酸的起來了.

大錢倒是仍然撐著他的一派風度.對著前來探望他的那些哀容滿是的面孔,反倒大聲地說笑.大錢正處在了結了第一次婚姻和即將開始第二次婚姻之間.於是,便有兩個女人同時在照顧著他.大錢指著兩個因他的癌症而達成和解的女人,笑著說:有過兩個老婆,跟很多人比,我已經很知足了.

系主任以及李老師胡老師顯然都不習慣這樣的玩笑,或連連地乾咳,或裝著發現了什麼眼望著窗外,或低頭找痰盂吐痰.

肖濟東說:你說得倒也是.可是你本來可以不止是知足,而是自得的.

大錢說:肖濟東你別以為是搬了家的原因.閻王要來找你,你躲在哪裡都是躲不過的.

肖濟東說:我不喝那水,我就能避過.

大錢說:我若避過了那水,但有可能我又避不過別的.比方車禍或者火災什麼的.你信不信?

肖濟東說:我不信.

系主任不悅了,說:肖濟東你如果拿了學校的水來做文章,蠱惑人心,這對學校的安定團結會起很壞的作用的.

李老師也說:是呀,不能這麼說,主任和我,還有胡老師也都是喝的學校的水,我們怎麼都挺好的呢?生病的原因是綜合性的,你不能偏執.

肖濟東無言.李老師有人證物證,且是前輩教授,自是佔上風.但是肖濟東心說反正我不喝那水就是.

大錢說:我看各有各的理,還是各執一說為好.謝謝三位前輩專門來醫院看我.我很感動.尤其是肖濟東也能來,簡直讓我意外.記得系裡這些年幾個得癌的,病得都是要死要活的,可我印象中肖濟東從來就沒有去看望過.就憑這,我又有一種知感.

肖濟東叫大錢這麼一點,想想果真如此,倒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肖濟東說:我算什麼?能有資格在別人生病時去看望?真要去了,等我一走,那邊還不心裡想這肖濟東竟然也惺惺作態地來看我了?

大錢便笑開了,說:你們一走,我一定也這樣說一遍.

肖濟東說:你不同.

大錢說:為什麼?

肖濟東說:因為你頭腦比較清醒.

大錢便放聲地笑了起來,說:肖濟東你可真是石破驚天的一句話呀.這是我活著時聽到的最恰如其分也是最好的一句評價,實在是沒有比這個更讓我滿意的了.

一邊的系主任胡老師李老師都鼓了眼,不知道這話究竟有什麼特別的高明之處.但對肖濟東能將大錢弄得這麼快樂開心,也覺得可以諒解肖濟東適才關於水的見解之過了.

系主任好一會兒才說:肖濟東,我看你一向蠻刻板的,想不到你竟這麼能幽默.

肖濟東不解地說:我刻板么,我幽默了什麼?

大錢說:我認為肖濟東恰到好處.

回來的路上,肖濟東一直在想,大錢所說的恰到好處是指什麼呢?

好幾天夜裡,肖濟東都在床上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大錢的形象不斷地衝出夜幕映入他的腦海上.他想在系裡其實他最欣賞的還是大錢.雖然他常常對大錢的所為不那麼滿意.可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不可能大家都活成一樣的.誰活得好或誰活得不好,全靠活的人自己感受,別人何曾有資格評說.真要有一天,人人都活成一樣,這世界還不讓人膩死?由此,大錢縱然有讓人不滿之外,那也只是彼此性格不能兼容罷了,與人好壞是不相干的.所以應該說大錢還是個相當不錯的人.

冬天的被子,多翻幾下身,便容易透風.因為肖濟東徹夜的翻覆,老婆簡直沒法睡好.早上起來,連連地對著肖濟東發火.肖濟東不停地賠不是,作保證.可到了夜裡,他還是無法入眠.

這一天,老婆通告說,晚上她不在家住了,帶小寶回娘家去.讓肖濟東把他那些狗屁不通的想法弄清楚,理順了,再通知她們回來.老婆講這些時,肖濟東垂頭喪氣地聽著,又可憐巴巴地看著他們出了門.他想要制止老婆出走的行動,可他沒有動.他想,老婆這麼說是對的.

老婆走後第二天晚上,肖濟東送客人回返,恰路過腫瘤醫院.他心一動,想去看看大錢怎麼樣了.便將車調頭進了醫院.在醫院門口,他買了一掛香蕉.看見另一個鋪子里有個銅做的小佛爺,他覺得有趣,而且有一種吉意.於是他也買下了.

又是一個星期沒見,癌細胞毫不留情地在改變著大錢.大錢基本上已經坐不起來了.見到肖濟東,他眼睛亮了亮,卻很快就暗了下去.肖濟東想他恐怕連讓自己眼睛亮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如此一想,心裡便湧出許多悲涼.

肖濟東放下香蕉,大錢無力地瞥了一眼,苦苦一笑,說:我已吃不下這個了.

肖濟東的心抖了一下.然後他把手掌伸到大錢面前.一直都捏在手心的小佛爺此刻便滿臉佛笑地進入大錢的視線.

大錢的眼睛再次亮了起來,他使勁地讓自己咧開嘴,笑了,說:想不到你肖濟東還有這樣的情懷.我差不多每見你一次,心裡都能產生一次意外的感受.你說是什麼原因呢?

肖濟東很是奇怪,說:會這樣?

大錢說:是的.因為你總是和我想像的你不一樣.

肖濟東說:是嗎?

大錢接過了小佛爺,把手重新放進被子里,說:跟佛爺同床,想必他能保佑我.

肖濟東突然想到一點,覺得有趣,便忍不住笑.大錢說:我知道你笑什麼.你是笑若跟佛爺同床,豈不是同性戀了?

肖濟東於是笑出了聲.大錢也笑了起來,而且竟也笑出了聲.正笑時,一個女人匆匆進來,緊張地問:怎麼了,怎麼了?

大錢說:不是迴光返照,是我真心在笑哩.

那女人便顯得有些興奮,望著肖濟東說:謝謝你.

肖濟東莫明其妙,說:謝我?

大錢說:這是小吳,我的二房.

那小吳者慍怒地瞪了大錢一眼,沒說什麼.大錢說:我實在想不出什麼理由有可能再見你一面.可心裡又有一種希望,想要在見見你.

肖濟東詫異萬分,甚至有受寵若驚之感.他說:真的?你會想見我?

大錢說:真的,我剛才還讓小吳一會兒給你打電話哩.

小吳說:真的,我怕你回得晚,準備九點鐘去打哩.

大錢說:你是不是也和我想的一樣,所以今天來了?

肖濟東一副茫然的樣子,不理解大錢想要見他有原因.同時竟也想不起來自己來看大錢的理由.好一會兒,他才說:我剛好偶然路過這裡,就來了.

大錢嘆口氣,對他的小吳說:我們這個肖老師就是這樣,從來就不能把話說得好聽一點,總是一是一,二就是二.

聽大錢這一說,肖濟東心想可不是,為什麼就不能說自己擔心他,專程來看望他的呢?對一個病人,撒一點小謊,是不為過的.如此一想,肖濟東便暗自狠狠責了自己幾句.

大錢說:但是我最欣賞的就是你肖濟東的這一點.我突然想起我為什麼想要見你了.

肖濟東忙說:有什麼事,儘管說吧.

大錢說:開''的士''真的很令你自在嗎?

肖濟東沒有回答.大錢說:顯然是假的.這不是一個讀了許多年書的人想要做的事.實在做了,也至多是一種無奈,而不是一種真正的選擇.

肖濟東還是沒有說話,因為他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麼.大錢又說:回系裡吧.別把自已在大學辛辛苦苦度過的十幾年歲月糟蹋了.

肖濟東半天才說出話來:你找我就這事?

大錢搖搖頭,說:因為你回到系裡,才有可能替我幫忙.其實,我想可能也不全為我.

肖濟東說:你就直說了吧.

大錢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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