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人兒只覺得自己正從一個又一個夢中驚醒……

第一個夢,一個大褲襠衚衕里的陳年老夢。只不過忌諱往外說,故老年人總愛把褲腿兒緊扎著。她恍恍惚惚想起,似乎是一個小姊妹要求調班兒,她拖到半夜還是只好回家了。天是這麼黑,夜是這麼深,但她的步子卻是磨磨蹭蹭的。她怕!怕那掀翻了的折騰,怕那沒完沒了的「實驗」,更怕那貼在肚子上聽動靜的腦袋!就像一個殘疾人每天都得忍受健全者的嘲諷那樣,使她一想起家就覺得忐忑不安、自輕自賤。

天哪!還得這樣過多半輩子呢!

怕,使她又不由地聯想起另一個人兒:丑是丑了點兒,窩

囊是窩囊得出格兒。但令人感到奇怪,正是和這麼個不起眼的人兒在一起,自己卻活得是那麼舒暢自在。似乎是老天爺有意這樣安排的:通過救貓、護貓、看貓、守獵,命運成心推出這麼個主兒,讓自己也嘗嘗活人的滋味兒?瓷人兒越想就越犯迷糊,惘然間竟覺得那瓶底兒眼鏡兒是那麼厚道,那蝦米身段兒是那麼柔情,那內八字腿兒是那麼穩重,那窩囊廢長相兒是那麼忠誠,天哪!他還讓自己看他那一百多萬隻蒼蠅,臟是髒了點兒,可那是多大的情份啊!就像殘疾人和殘疾人在一起無須避諱什麼,自己一開頭兒為什麼不琢磨著找這麼個主兒啊?

得!這兒另一位也陷入魔症……

瓷人兒一抬頭兒,猛地發現自己已經走到家門口兒了。頓時,她混混淹沌地又想起了妻子的責任、妻子的義務,還有那隨時準備著的被掀翻……但還沒等她邁進大門兒,就只覺門洞兒里一個黑影兒一晃,燒雞劉竟意外在她眼前閃現了。她嚇了個半死,幾乎失聲驚叫起來。可燒雞劉行動更為迅速,及時壓低嗓門兒制止了:

「大哥有令;不許驚動了洋種兒貓談情說愛!」

「啊……」她還是小聲兒驚呼了。

「怎麼?嫂子這十好幾晚上熬不住了?嘻嘻!別進去找罵,到我屋子裡也能解渴!」

「你、你!」她更恐懼了。

「操!大褲襠衚衕這事兒自古還少嗎?公公騷媳婦兒,小叔子挎嫂嫂,妯娌們大倒班兒,多了去了,只不過大伙兒不說罷了!」

「這、這!」她渾身打顫了。

「這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兒小的!怎麼樣?您又不生孩子,還怕我……」

「……」她頓時懵了。

「別怕,來,您悄悄兒過來聽聽!」

恍恍惚惚間,她連自己也搞不清是怎麼被燒雞劉拽進大門兒、拉到窗根底下的。沒聽到貓兒在談情說愛,有的只是人的激清而又嚴肅的議論聲兒:

「嗯!鐵旋風勁頭兒又來了,小心你給我種下了禍害……」

「那更好!那咱們就都不用斷種兒了!」

「說得倒輕巧!便宜你得了,樂也找夠了,轉身兒去當甩手掌柜了,沒門兒!」

「哪能呢!只要你懷裡一有動靜,我准和瓷人兒蹬了!」

「好乖!……哎喲!別犯瘋……,悠著勁兒,慢點兒!嘻!快瞧!貓兒正瞅著你那份瘋德性呢!」

「學著點兒,正好!……」

笑,美不滋兒的笑,酣暢淋漓的笑!頓時間,她更呆了,更傻了、更迷迷怔怔任人擺布了。迷迷怔怔中,她竟由著燒雞劉又拽離了窗戶台兒,拉出了大門兒,默默地向大褲襠衚衕深處走去。不生孩子!不生孩子!不生孩子……她一直在自言自語地小聲兒叨叨著。似乎就是踩著這幾個字的點兒,她竟然身不由己似地又被拉進了一個小院子,又被拽進了一問黑屋子。喘氣兒?誰在拉風箱似地大喘氣兒?手,誰的亂抓亂摸的手?燒雞味兒,誰的嗆人鼻子的燒雞味兒?嘴,還伸過一張臭哄哄的嘴。她似乎忘了反抗,還象在迷幻中,燒雞劉眼瞅著就要得手了,她卻猛地一推,竟慘人地叨叨出聲兒來了:

「我、我不生孩子!我、我不生孩子!……」

燒雞劉還要往上撲,但那聲兒卻越來越大,越來越慘人。燒雞劉一時傻眼兒了,她倒一下子醒過了神兒,猛地奪門就向衚衕深處撲去。夜風冷嗖嗖地一吹,她只覺得頓時那酸的,辣的、

苦的、鹹的,全一起攪和著堵在了嗓子眼兒上。她真想喊,真想叫、真想哭,但一瞧路燈下自己那渺小的身影兒,便又只剩下了那越來越微弱的自語: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夜更深了!只有她還在這古老的衚衕里遊魂兒似地徘徊著。

您哪!自個兒不全合,慘了!……

是的!她似乎只能這麼著叨叨了。向父母去說?向託兒所里滿屋子睡熟了的孩子們去說?驀地,她恍恍惚惚地好像聽到,有誰正在一旁也和自己一起這樣叨叨著:我不生孩子!我不生孩子!……頓時,她覺著有股熱乎乎的暖流在胸口兒涌動了,眼睛裡一下子便涌滿了熱淚。朦朧間,她只覺得那蝦米似的身段兒驟然便在淚光中閃現了:瓶底眼鏡兒後溢滿了同情,伸出雙手,扭動著兩條內八字腿兒焦急地向自己跑來了。多麼親切,多麼厚道、多麼可愛!一剎那,她只感到世界上再沒有比他更親近的人兒了。內心那暖流似乎涌動得也更來勁兒了。她急切地需要哭、需要同情、需要安慰、甚至更需要愛撫!猛地,她不顧一切地向那裡跑去了!

得!由一個夢裡又墜入另一個夢裡了……

第二個夢,一個可憐人之間溫暖的夢!可大褲襠衚衕里絕不允許,因而老年人總愛解開扎腿帶兒抖索著。

好您哪!絕了人家的後還不老實……

他倆一開始也好像有點顧忌這個,但一悄默聲兒地進了屋子裡,她那委屈就憋不住了,就像抓住一根兒救命的稻草,竟摟著他的脖子再也不願離開那雞胸脯兒了。這個哭啊!雖然聲兒壓得是那麼低,可哭得也夠暢快的。再看他,本來就讓這意外的事兒嚇得夠嗆,再加上只穿著背心小褲頭兒受此待遇,就難免更傻冒兒似的只剩下哆嗦了。

可她卻讓這雞胸脯兒顫動得更迷糊了……

她只覺得自己在爹媽、在夥伴、在親戚朋友間無法得到的,在這醜人兒身上就要得到了。人家都是全合人兒,誰體會自己心底兒的苦處?只有他!只有他這個被女人背棄了的男人才能理解自己這個被男人背棄了的女人!想到這兒,她摟得他更緊了,不但暢暢快快地哭,而且還開始吞吞吐吐他說……而他,開頭只像是脖子上掛著個紙糊人兒似的,一動也不敢動。但聽清她說明緣由後,竟也跟著窩窩囊囊地哭了起來,他這一哭不打緊,愣差點兒把懷中這紙糊人兒給摟散架了。

淚是心中的油,誰不傷心誰不流……

但既是油,就有助燃的作用,更何況他只穿著背心和小褲頭兒呢!而他那蝦米似的身段兒又怎麼看怎麼像根兒乾柴棒子,這就顯得更有點玄乎。瞧!哽咽停止了,剩下的只是默默地擁抱。乾柴棒子開始打顫兒了,但對她來說,這就像一股又一股抖動的火苗兒,使她那本來就夠熾熱的身子猛地便燃燒起來。火、火!緊緊摟著已經不夠了,她頓時想起了報答,不!更恰當地來說,是報復!

「瓶底兒哥!」她火辣辣地叫了一聲。

「叫、叫我?」他戰兢兢地問了一聲。

「他們能……」她說。

「他們能?」他也說。

「我們也……」她又說。

「我們?……」他也又說。

「我、我不生孩子!」她急切地叫著。

「我、我也不生孩子!」他慌忙地應著。

「等什麼?」她像問他。

「等什麼?」他像問她。

「你!」她猛地摟緊了他。

「你!」他也猛地摟緊了她。

「瓶底兒哥……」她激動得打顫兒了。

「好人哪……」他一伸手拉熄了電燈。

得!乾柴棒子終於點燃了……夢!一個令人心搖神晃的夢!迷幻間,她只覺得頭頂兒上那霹雷閃電再沒有了,有的只是一片暖融融的雲團兒,把自己遮著、蓋著、卷著、裹著,柔情脈脈地在藍天上溜彎兒。眼前飛過一隻鳥兒、又一隻鳥兒,風兒還送來了體貼入微的話音兒。多好啊!沒了那嚇人的折騰,沒了那可怕的「實驗」。就在這上頭自己也能成個人兒了。但云團兒似乎仍覺不夠盡心,還在輕輕地摩娑,還在款款地涌動。光點兒,細雨兒,柔情蜜意的喘氣兒。醉了、醉了,她只覺得心窩裡溢滿了甜酒兒。

夜,更深了……

那夢就作得更起勁兒。但不知為什麼,她激動、她盡興,卻突然咬著嘴唇兒輕輕哭了起來。雲團兒一驚,打著顫兒問話了:

「怎、怎麼了?是、是我哪兒做、做、做錯了?」

「沒、沒!」她猛地更摟緊了他,情切中竟又失口喊著,「放心!放心!我、我不生孩子!」

「你、你!」他也猛地又摟緊了她,「也、也放心!我、我也不生孩子!」

「瓶底兒哥……」她哭得更暢快了。

淚,同病相憐的淚!既然它是心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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