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羅?這名兒您先擱一下,咱得先認認這位神出鬼沒好漢的主人!

其實,您大概早認出來了,就是這位搶天呼地的高頭大馬的水靈人物兒。三十四五歲,可早已成為這大褲襠衚衕里一位顯眼的女中豪傑。老居戶大多數是耍手藝、賣吃喝、擺小攤、三教九流的個體戶。可人家呢?卻在這塞外古城最大的現代化百貨商場里當售貨員里的大組長。交際廣,能耐大著哪!第一個把錦團兒似的波斯貓搞進大褲襠衚衕,就是最最有力的證明。難怪大伙兒都說褲腿口兒有風水,要不怎麼能出這麼個大能人兒。為了以示尊敬、以示近乎,大家楞能把人家的名和姓給忘了,一律稱其為「大組長」!

大伙兒愛戴,有什麼辦法呢?……

但街坊們卻對她那位男人,就不知為什麼總打不起精神尊敬。且不說那蝦米似的身段兒,扭曲的內八字腿兒,瓶底兒似的眼鏡兒,在這大褲襠衚衕的老住戶里顯得格外彆扭;就連他那晚上出去白天窩著的「夜班校對」工作,大伙兒也覺得失之人倫常理。這麼好個人高馬大的媳婦兒,愣讓她一夜夜干晾著。怪不得這麼大歲數了沒小孩,逼得老婆只好逗貓玩兒,總他媽的有什麼毛病!但愛鳥及屋,大伙兒還是背後客客氣氣地稱他為「瓶底兒」,以示對知識的尊重。

得!主人介紹過了,回頭再看佐羅……

只見這位雪團錦簇般的好漢,果然神出鬼沒身手不凡。剛從肉串劉的攤子上躥過,頓時又鑽進了燒餅王的鋪面里。等那位瓶底兒率先扭動八字腿兒追了進去,又只見一道白光從窗口一閃,眨眼間便又消失在絨線李的小店之中。那真稱得起:穿房越脊如履平地,破門入戶來去無聲。真比法國電影上那個佐羅能耐大多了!

「佐羅!佐羅!」女主人的呼喚變得更焦急、更悲戚、更揪人心了。

但這錦毛好漢任你千呼萬喚,就是再不出來……

褲襠深處,人越聚越多,嗡嗡營營,越攪和越亂。但塞外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見大組長那欲暈倒狀,便紛紛上前拔刀相助。尤其是那位母波斯貓的男主人,更是不記貓女婿兩爪之仇,剛把自己的寵物兒交給了身旁戰戰兢兢的小媳婦兒,又猛地撲上扶住了自己那搖搖欲墜的貓親家。隨之便帶著一身帥氣兒,親臨一線開始指揮搜捕!

但最盡心儘力的還得數瓶底兒……

看得出,這位夜班校對雖然長得有點窩囊,可真稱得起是個天生的情種兒。為了自己水靈靈媳婦的寵物兒,竟忘了自己也算得個小知識分子,愣又從鍋貼常的面案下鑽了過去,到後

頭煤堆兒旁進行不懈地搜索。多虧充分發揮了蝦米似身段兒的優勢,要不然大伙兒總會認為他早抽掉了脊梁骨呢!他每爬一步,就不由地要仰起瓶底兒眼鏡看看媳婦兒的眼色。但不知為什麼,他每一抬眼,就總覺得眼前飄灑著無數幸災樂禍的眼珠子,而媳婦正依偎在那男貓親家的懷裡哭,一接觸自己的眼神兒,還不忘記橫掃自己兩下子。他更不敢怠慢了,猛地內八字腿兒一蹬,搜索的範圍又擴大到鍋貼常後屋的床板下了。

您哪!愛需要見諸於行動……

瓶底兒隱伏在床板下開始倒騰氣兒了。他有點兒發懵,厚厚的眼鏡片兒上就像蒙上了一層霧。一時間什麼也看不清了,只聽得這兒傳來了烙鍋貼敲鍋邊的聲兒;那兒又響起了熱餛飩的叫賣聲兒,而在這無數聲兒的頂端,壓倒一切的還是媳婦兒那柔腸寸斷的聲兒:

「佐羅!佐羅!我的寶貝兒……」

瓶底兒開始渾身打顫兒了。愛!愛得過了頭兒就是怕。是怕!愛烏及屋,就連媳婦的龐物兒他也怕!瓶底兒恍恍惚惚憶起,好像大前年就把這位小祖宗請回家裡了。那時媳婦兒不但因為和自己結婚調回了城裡,而且似乎已經轉了正正在初露鋒芒。有一天,媳婦兒提著個大紙匣子回來了,少有的高興,臉盤兒上難得的陰轉晴,兩隻水靈靈的眼睛也亮得令人蠢蠢欲動。更重要的是,愣罕見地沒挑剔他做好的飯菜。正當他感到大為驚詫,就見媳婦兒從紙匣子里捧出個雪團錦簇的玩藝兒。還沒等他認出是什麼來,就聽見那玩藝兒一見天日突然輕柔地叫了起來:妙!

「貓!」他失口驚呼了。

「乍呼什麼?」媳婦兒的臉上立刻晴轉多雲,「總不能讓我成天只伴著個老公似的窩囊廢過日子!」

「這……」他知道這是指什麼。「這個屁!」更來火了,「每天饞兒似地作踐人,可就是光發火不吐籽兒,三十歲了還種不下個人芽兒,我這是哪世造下的孽啊!」

「可我愛、愛、愛……」他急忙分辨。「愛?」火上更加油,「愛值仨瓜子還是倆棗兒?都快成老絕戶了,還他媽的愛、愛、愛!」

「別、別……」他自知理虧。「別給我現眼!」馬上接過話茬兒,「我可告訴你,這可是地道的外國種兒,少有的稀罕物兒,你要敢虧待我這小心肝兒,我可跟你沒完!」

「那是!那是……」他忙應承。

「佐羅!」媳婦兒低頭撫弄起貓兒了。

「佐羅?」他失口驚問。

「怎麼著?」媳婦兒又要生氣,「佐羅刺著你那豬耳朵啦?」

「沒、沒……」他忙捂嘴。

「再告訴你!」媳婦兒卻來勁兒了,「咱這屋裡缺得就是點真正的男人味兒,我就是要借借這外國名兒沖沖這股晦氣!」

「好、好……」他竟又趕忙地應承。

「佐羅!媽媽的小寶貝兒喲!……」媳婦兒又自顧自親著貓兒喊上了。

得!這貓兒一進門就當上了小祖宗……

瓶底兒爬在床下邊回想邊倒騰著氣兒,但不知為什麼、越想這位小祖宗就越覺得害怕。鍋貼常的鋪面外猛然間一陣騷動,顯然是佐羅又在哪兒意料地出現了。瓶底兒只覺得眼前有無數只腳在邁動,可就是怎麼也鑽不出床底兒來。您哪!內八字腿兒抽筋了。他悲哀,他憂憤,不敢埋怨媳婦兒,但鑽在床

底下卻敢埋怨這位神出鬼沒的小祖宗!

天哪!這貓兒簡直是自己命里的一顆魔星啊……

當佐羅這名字越叫越順口時,這傢伙也越來越顯示出這法國好漢的怪脾氣。浪里白條一般,一天到晚在家亂攪和。夜班校對忙乎上一晚上,一白天伺候它楞伺候不過來。又得按食譜兒給它配食兒,又得按時給它洗澡搔癢兒,又得給它加大運動量逗它玩兒,又得留神它溜走串錯了門兒。多了!多了!花十分之一伺奉它的精力伺奉爹媽,准能博得個孝子的美名兒。可值得!誰讓自己發火盡吐瞎籽兒,愣讓一塊好端端的肥地委屈著?

得!還得為了愛情進一步作出犧牲……

可就這樣精心伺候著,還是免不了老出亂子。這一天,小祖宗佐羅竟然拒絕進食兒了。

蛋黃兒拌的米飯,摘了刺的小魚兒,消過毒的牛奶,全然不屑一顧。這一下可把媳婦兒惹急了,一進門就是把他一頓臭罵。隨之便抱起佐羅,馬上親手進行檢查。當摸到佐羅的小肚子鼓起一塊時,媳婦兒頓時大聲驚呼了:媽呀!別是吃了耗子吧?」

「不、不會!」他趕忙分辯。

「不會個屁!」火馬上點燃了,「瞧這肚子里鼓鼓囊囊是什麼?虧您還是高中生呢!洋種貓兒能消化得了咱們中國耗子嗎?」

「是、是嗎?……」他瞠目結舌了。

「整個兒一個廢物簍子!」火更旺了,「你想摳我的眼珠子呀?佐羅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就是舍著搬出大褲襠衚衕,我也得和你蹬蛋!」

「別、別別……」他嚇得兩腿發抖了。

「別什麼!?」聲兒更高了,「你知道『好女不嫁二夫』,就想

變著法子欺侮我老實是不是?生兒子你沒本事,你就得老老實實認著這好幾百塊錢換來的洋種兒當大爺!」

「今後我、我、我注意……」他慌得趕忙檢討。

「呸!你知道注意什麼?!這是個公種兒,洋脾氣的主兒!懂不懂?得像養著位干金似地那麼嬌著慣著,還得養它個兔膽兒沒脾氣!——讓它見了什麼都怕!見了生人怕,聽見響動怕,換個地兒怕,就知道卧在床頭兒上解悶兒逗樂子!」

「可、可貓一見耗子……」他還想解釋。

「怎麼啦?」問得慘人,「你那書是不是念到狗肚子里啦?渾透了,你不會變著法兒教它連耗子也怕!」

「哦……」他如聞天音。

您哪!還別說,就從這一天開始,大褲襠衚衕里還真有人研究起了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那戰戰兢兢的實驗勁頭兒真是令人感動,只不過因為巴甫洛夫用的是狗,而這位對付的是一隻洋種貓兒,所以收效甚微。

為此,只好改為專填耗子洞……

突然間,外頭那吵吵嚷嚷聲又朝這頭兒涌過來了。瓶底兒一驚又猛地從昔日的夢裡晃悠回來了,透過厚厚的眼鏡片兒向店鋪外望去,就又見無數只腳從眼前閃過,顯然是佐羅又聲東擊西地反方向出現了,自己如果再待在這床板下無所作為,且不說後果不堪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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