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正凡的話

我父親在我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我妹妹才兩歲,就靠我母親一個人做工養我們兄妹倆,還要再供我上五年大學,我不忍心。我對我母親說,將來讓小妹妹上大學吧,我工作供她上學,一家子有一個大學生還不就夠了。她怪我不求上進。我能忍心她白天廠子里幹了一天活回來又為我們的生活操勞?我和妹妹倆的衣服、鞋子全是她做的,家裡花一分錢都得算計著。我上中學的時候,沒買過一張電影票。寒暑假裡的學生場,五分錢一張票,我都不向她要錢。我上高中的書本費全是我偷偷去做小工、撿破爛掙來的錢。學校里對我還是比較照顧的,學費全免。有時候,圖書館整理圖書,班主任老師叫我去幫忙,學校里給點補貼。不是我不愛看電影,我是怕看上了癮就老想看。後來是公雞發現了,他就替我買過好幾次票。那一次上製圖課,老師把我叫起來,問我為什麼總不用製圖紙做作業,我怎麼說呢?他態度也不好,說再不按哥斯特(「規格」的俄文叫哥斯特)的作業,今後他一律不改。我就頂了他一句,只要圖畫得合符規格,你管我用什麼紙呢?是他先火了,說不想上製圖課的可以出去!我就出去了,在教室外的台階上坐了一節課。後來,你串通了公雞,給我買了製圖紙、鴨嘴筆,怕我不肯收,偷偷塞進我的書包里。你們不是公子哥兒,也就那兩個零花錢,還不是自己省下來的。我發現你們塞在我書包里的那捲製圖紙、鴨嘴筆和一張小紙條子。紙條子上寫了幾個字:「請你一定收下,我們佩服你刻苦求學的精神。」你們當時沒留下名字,可我認得你的筆跡。我很感動,我從來不向人訴窮的,也不要人施捨,我跑到圖書館樓下的拐角里哭了一場。你們是難以理解這種心情的。我現在就可以掙錢了,我需要工作!

敘述者的話

快快頭一次發現人生還有這樣的悲哀。他父親是一位民主人士,有相當高的地位,家庭經濟條件也好,他從來也沒有感到短缺過什麼。聽到自己的同學因為家庭經濟條件的限制,竟然做出這種犧牲,放棄自己的前途,還要蒙受落榜的恥辱,他非常難過。眼前,正凡卻清醒地等待著這種不幸。如果替一個同學僅僅是買個鴨嘴筆,或是交付一些書本費,快快可以向父母要,他們也會給他的。但是,要負擔一個人整個大學期間的費用,這他想也不敢想,也不能向父母開口,他沒有辦法幫助自己的朋友,沉默了許久,只好說:「走吧,你不是沒有什麼事?我們出去轉轉。」

他覺得,他應該陪伴正凡,分擔一點朋友的痛苦,這就是他所能做到的。

他們出了校門,沿著一條小巷子走著,兩人一言不發。此刻,對他們來說,這種默契勝過於任何語言。他們穿過了一條又一條小巷,來到了大學的門口。

這正是五七年的夏天,那個不尋常的夏天。他們當時還不懂得社會生活中發生了一些什麼事情,也不關心,學校大門口貼滿了「大鳴大放」的標語和大字報。他們出於好奇,便站住看。其中有揭發學校領導官僚主義作風的;有要求改善學生待遇的;有對一些黨團幹部的批評;還有對國家政治生活的許多議論。而那些大膽的評論使他們吃驚,大字報中揭發的那些問題也使他們憤慨。但是,快快又覺得,這一切似乎離他十分遙遠,他身邊還沒有過這種感受。他是在幸福中長大的,他感覺到的激情和不平瞬間也就消失了。他們進到校園裡,又看了一會大字報,之後便分手了。

快快的話

我回到家裡,剛進門,見客廳里父親在和一個人談話,來人正在向父親勸說什麼。說到要他「鳴放」,「發表意見」,「向黨提建議」,諸如此類的話。我上樓去了,回到我那間小書房裡,又沉浸在我的功課中。傍晚,我下樓來吃完飯,就又上樓了,一直坐到半夜。幾個月來,我天天如此。下樓睡覺的時候,經過父母親的房門,發現房裡還亮著燈。往常,這時他們早睡了。母親坐在椅子上,父親來回走動著。

「我沒有什麼可說的,」父親說,「這已經是第三次來動員我了,我的意見早說過了。」

「組織上來找你,要你主持會議,整黨整風,你老推託不好,」母親說。

「你不知道,這是政治!當前的情況複雜,有些人很偏激。如果我出來召集會議,我就得對自己召集的會議負責任。」

「組織上這樣動員你,三番五次了。你是院長,你不召集誰來召集?黨要搜集群眾的反映,偏激的意見又不是你的意見,你也可以說明嘛!工作你不能不做,這樣多不好!」

「唉……」父親嘆了口氣。

我這才感到大學裡發生的事情同我家也有某種聯繫。我沒有深思,回到自己房裡,入睡之前,還聽見樓上房裡父親沉重的腳步。

我考上大學了。但是,我不知道那時候我父親正在做檢查。那天下午,當我從郵遞員手裡接到錄取通知書,我立即甩掉了腳上的木拖鞋,赤腳跳進房裡,高興地喊道:「媽媽,你快來看呀!我考取了!」

母親從樓上下來,她接過通知書的時候,手都哆嗦了,看完她就哭了。我不明白她為什麼哭?難道憑我的成績還考不取嗎?她完全不必有這種擔心!我對媽媽說:「我早就料到了,我准能考取而且准能考取我的第一志願。」我那時很驕傲。我說:「我是我們同學中成績最好的一個,我們學校又是全市最好的學校,如果我都考不上,那還有誰能考得上?」

到大學以後,我看到了我的考分,確實是最高分。可是我不知道,我竟是一個幸運兒。儘管我考分這樣高,我也完全有可能考不上。我母親的這種擔心我後來才理解。我們學校的教務主任,就是在新年晚會上扮演新年老人的羅老師,他為我做了一件好事。他把我父親單位關於他的右派問題的材料在抽屜里壓了半個月,才寄到招生委員會去。所以,轉到學校的時候,我已經報到了。我是那許多不幸的孩子之中的一個幸運兒。我這是後來從一個黨員同學那裡間接聽說的。學校里討論過是否把我退回去的問題,我們系的黨總支書記為我說了話。他是個好人,五九年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到圖書館去當一名管理員,以後我再也沒有看到他,也許是調到別的地方去了。在我入大學的時候,他替我說了話,大致是說我還是孩子,進大學時我還不滿十七歲,在中學論表現論成績都好,既然收來了,還是留下吧。這樣,我就被保留了學籍,可大學那些年的生活,對我這個幸運兒來說,卻又是不幸的。因為我從一進學校起,就背上了家庭包袱。

公雞的話

還是說五七年那個夏天吧。快快見我也考上了第一志願,原諒了我對科學的背叛。他來祝賀我,我們便和解了。我們又不約而同談到了正凡,便約好了一起去他家看他。

正凡出來了,穿著個汗背心,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我們都不敢看他的眼睛,因為我們是幸福的人,而他不幸。我們約正凡一塊出去玩玩。正凡說:「去哪兒?」我想起爬山,就說:「爬天台山!」天台山在城外,有三十多里路。我們說好第二天天不亮就動身,吃的、喝的由我們帶,他就別管了。快快說:「把你的畫板帶上就行了。明天早晨四點鐘到你窗上敲窗子。」

正凡沒有讓我們到他家裡去坐,我們知道那天他母親工廠里休假,正在家。可他妹妹出來了,招呼我們說:「媽媽叫你們進去呢!公雞和快快哥哥你們進去呀!」

小妹那時候只有八、九歲,還在上小學。她拉著我們倆的手,拖我們進去。正凡向我使了個眼色,我便對她說:「同你媽媽說,我們改天再來吧。謝謝伯母了!」

小妹撒嬌地說:「幹嘛不進來?」

正凡向我們揮揮手,意思是讓我們快走,我們倆便走了。轉身的時候,見小妹正纏住正凡,一個勁地嚷:「哥哥,明天我也要去爬山,我也要去!」

正凡煩躁地推開她:「沒你的事!去,去!」

小妹卻朝我們大聲地叫道:「公雞哥哥,快快哥哥,我也要去!明天帶我去,哥哥不帶我去。」

我們都加快步伐走了。

敘述者的話

生活就是這樣,有不幸,也有幸福;有痛苦,也有快樂;但生活中的痛苦與快樂,我覺得又都是美的。你不這樣認為?不認為痛苦也是美的嗎?只要這種痛苦是高尚的,是出於一種善良的心愿,痛苦我以為也美。就是在那種心情下,幸福的快快和公雞同時又感受著他們的好朋友正凡的不幸。

公雞的話

我愛山,也愛海。海是壯美的,可是我那時候還沒有真見過海,只是在影片里,在繪畫中,看到海那樣開闊,氣勢澎湃,奔騰不息。我真正見到海還是在肖玲死後,我兩次找尋過海。這之前,海在我心中只是個熱情的、單純的夢幻,我並不認識它真正的面貌。而山的美,由於我經常有機會登山熟悉的緣故吧,我當時覺得它又比海更細緻,更豐富,給人多種的情緒。有時候,你站在山頂上,看到起伏的群山,聽著由遠及近的松濤聲,那種感受我以為可以和海比美。當你穿過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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