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十八

十八

助祭起床,穿好衣服,拿起滿是疤痕的粗手杖,悄悄走出家門。外面漆黑一片,助祭在街上走動,起初連他的白手杖都看不見。天上一顆星也沒有,象是又要下雨了。空中瀰漫著濕沙地利海水的氣味。

「大概不會有車臣人①來攔路打劫吧,」助祭暗想,聽他的手杖敲打路面的聲音,這種聲音在夜晚的寂靜中顯得響亮而孤單。

他走到城外,開始看見道路,也看見自己的手杖了。烏黑的天空東一處西一處現出昏暗的斑點,不久有一顆星露面了,膽怯地眫著它那隻獨眼。助祭在高高的石岸上走路,看不見海。海在下面睡著了,肉眼看不見的海浪懶洋洋地、沉甸甸地拍打著海岸,彷彿在嘆氣:唉!而且,多麼慢呀!一 個浪頭打過來,助祭數著自己走完八步路,才有另一個浪頭打過來,再數完六步,才來第三個浪頭。這兒也是什麼都看不見,黑暗中只能聽見懶洋洋的、帶著睡意的海水聲,這就使人彷彿聽見了無限遙遠和難於想像的時代,也就是當初上帝在全世界的一片混沌中走來走去的時代。

助祭覺得毛骨悚然。他暗想,如今他跟不信教的人來往,甚至去觀看他們的決鬥,只求上帝不要因此懲罰他才好。這次決鬥沒什麼了不起,不致流血,滑稽可笑,然而不管怎樣,那類景象是邪魔外道,宗教界的人在決鬥的場面里出現總是完全不成體統的。他停下來,暗想:要不要回去呢?然而強烈的、不安的好奇心戰勝了他的游移,他往前走去。

「他們雖然不信教,卻都是好人,會得救的,」他安慰自己。「他們一定會得救!」他說出聲來,點上一支紙煙。

要用什麼尺度來衡量人們的品格才能公正地評斷他們呢?助祭想起自己的仇人,宗教學校的學監,他既信仰上帝,又不跟人決鬥,守身如玉,然而那時候他卻常把攙進沙土的麵包拿給助祭吃,有一次幾乎擰掉助祭的耳朵。如果人類的生活變得莫名其妙,學校里的人竟然都尊敬這個殘忍而不正直的、盜竊國家麵粉的學監,為他的健康和得救禱告上帝,那麼,只因為馮·柯連和拉耶甫斯基不信教就避開他們,難道是公正的嗎?助祭正在考慮這個問題,可是這時候,不由得想起昨天薩莫依連科的樣子多麼可笑,這就把他的思路打斷了。明天他們會開多麼有趣的玩笑啊!助祭暗自想像,等一 忽兒他坐在一叢灌木後面偷看,然後,第二天吃午飯的時候,馮·柯連開口誇耀決鬥的事,他,助祭,就會帶著笑聲把這場決鬥的經過詳詳細細講給他聽。

「這些您都是怎麼知道的?」動物學家會問。

「就是啊。我坐在家裡,可是我都知道了。」

要是能把這次決鬥描寫得滑稽逗笑就好了。他的岳父讀到這樣的描寫就會笑起來。他岳父連飯都寧可不吃,只要你給他講一件可笑的事,或者寫信告訴他就行。

黃河流過的那道峽谷在他面前展開了。下過雨後,小河變得寬闊而湍急,河水不象先前那樣潺潺地流,而是嘩嘩地流了。天開始破曉。陰沉昏暗的清晨,往西邊游去、追蹤雨雲的浮雲,被迷霧環繞的山巒,潮濕的樹木,——這一切在助祭看來都顯得難看而可怕。他湊著河水洗了一把臉,念過晨禱,很想喝一點每天早晨在岳父家裡必定端上桌子的茶,吃一點他們家裡那種加了酸奶油的熱的油炸餅。他不由得想起他的妻子以及她經常在鋼琴上彈奏的《一去不復返的時光》。

她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呢?從助祭跟她相識起,一直到求婚和結婚,前後只有一個星期。他跟她共同生活不滿一個月,他就被派到這兒來了,因此他至今還沒弄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過她不在,他不免悶得慌。

「應當給她好好寫一封信才是,……」他暗想。

小飯館上頭的一面旗淋了雨,搭拉下來。小飯館本身以及潮濕的房頂也顯得比以前黑,比以前矮了。小飯館門前停著一輛大車。凱爾巴萊,另外兩個阿布哈茲人,一個穿著燈籠褲的年輕的韃靼女人(想必是凱爾巴萊的妻子或者女兒),從小飯館裡抬出一袋裝東西,放在大車的玉米秸上面。大車附近站著一對驢,搭拉著腦袋。兩個阿布哈茲人和韃靼女人放好那些口袋後,拿些玉米秸蓋在上面,凱爾巴萊則匆匆忙忙地把那些驢套到大車上。

「大概是走私吧,」助祭暗想。

瞧,這就是一棵倒下來的樹和它乾枯的針葉。瞧,這就是篝火留下來的一塊黑地。他不由得想起那次野餐以及當時的種種情形,想起那堆火、阿布哈茲人的歌聲、希望做主教的美妙幻想、宗教行列。……黑河添了雨水,變得更黑更寬了。助祭小心地走過一道單薄的小橋,河裡混濁的浪頭已經碰到小橋了。他爬上小梯子,走進一個晾玉米的棚子。

「出色的頭腦!」他在玉米秸上躺下來,想到馮·柯連。

「真是很好的頭腦,上帝保佑他吧。只是他未免殘酷。……」為什麼他恨拉耶甫斯基,拉耶甫斯基也恨他呢?為什麼他們要決鬥呢?如果他們從小就經受過助祭遭到的那種貧困,如果他們是在愚昧、鐵石心腸、一心想發財而抱怨家人白吃飯、態度粗暴野蠻、隨地吐痰並且在吃飯和祈禱時候不住地打嗝的人們當中長大,如果他們沒有從小被安樂的生活環境和周圍的上流人們慣壞;那麼,他們會多麼友好,多麼樂於原諒對方的缺點,多麼珍視彼此的優點啊。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就連外表正派的人都很少呢!不錯,拉耶甫斯基輕浮,放蕩,古怪;可是畢竟他不貪污,不朝地板大聲吐痰,不抱怨妻子,說她「光吃飯不幹活」,不拿韁繩抽打孩子,不給僕人吃臭烘烘的腌牛肉,難道這還不足以使人用寬容的態度對待他嗎?再者,要知道,他是由於他的缺點而首先遭受痛苦的人,就象病人由於傷口而痛苦一樣。他們與其出於煩悶無聊,出於某種誤會而在彼此身上尋找什麼退化啦,絕種啦,遺傳性啦,以及其他種種難以理解的東西,還不如到下面去,把痛恨和憤怒用到另外的地方去,用到由於粗野、愚昧、貪財、抱怨,污穢、詈罵、女人的尖叫而使許多街道充滿呻吟聲的地方去?……遠處傳來馬車的轆轆聲,打斷丁助祭的思路。他從門口向外張望,看見一輛四輪馬車,車上坐著三個人:拉耶甫斯基、謝希科甫斯基和郵電局長。

「停住!」謝希科甫斯基說。

三個人都下了馬車,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他們還沒來,」謝希科甫斯基說著,抖掉身上的塵土。

「怎麼樣?趁這齣戲還沒開鑼,我們先去物色一個合適的地點。

這兒轉不開身。「

他們就順著河岸,往上遊走去,不久就不見了。車夫是個韃靼人,坐在四輪馬車上,腦袋搭拉在肩膀上,睡著了。等了十分鐘光景,助祭從棚子里走出來,生怕被人發現,就脫掉黑色帽子,傴下身去,往四下里看,開始沿著河岸在灌木叢里和玉米田裡鑽來鑽去。樹上和灌木上的大水珠紛紛灑到他身上來,青草和玉米是濕的。

「丟臉!」他提起潮濕的、粘了泥的底襟,嘴裡嘟噥著。

「早知道這樣,我就不來了。」

不久他聽見說話聲,看見人了。拉耶甫斯基把手揣在袖子里,傴著腰,在一塊不大的林中草地上很快地走來走去。他的證人們站在河岸旁邊捲紙煙。

「奇怪,……」助祭暗想,認不出拉耶甫斯基的步態來了。

「他象個老頭子了。」

「他們也未免太不禮貌了!」郵務官員說,看了看他的懷錶。「也許依學者看來,遲到是好事,不過依我看來,這卻是胡鬧。」

謝希科甫斯基是個胖子,留著一把黑鬍子。他仔細聽了聽,說:「他們來了!」

「注釋」

①一個居住在北高加索的少數民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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