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十六

十六

「您所說的人文科學,只有在前進中遇到精密的科學,而且同它們攜手並進的時候,才能滿足人類的思想。至於它們究竟會在顯微鏡下面相遇,還是在一個新的漢姆雷特的獨白中相遇,或者在一種新的宗教中相遇,那我就不得而知了;不過,我想,地球等不到這件事發生,就已經蒙上一層冰殼了。

在所有的人文知識當中最穩定和最富於生命力的當然莫過於基督的教義;不過您注意看一下,就連對於這個教義,也有多麼不同的理解啊!有的人教導說:我們應該愛一切人,同時卻又把兵士、罪犯、精神病人除外。他們允許兵士在戰爭中被殺,允許罪犯被隔離,被處死,禁止精神病人結婚。另一些解釋者又教導說:必須愛一切人,不分好壞,沒有例外。

按照他們的教導,那麼,如果有一個結核病人,或者一個殺人犯,或者一個癲癇病患者到您這兒來,要求跟您的女兒結婚,您就得把女兒嫁給他。如果白痴毆打身心健康的人,那您也得把腦袋送上去。這種為愛而愛的說教如同為藝術而藝術一樣,要是得了勢,就會使得人類最後完全絕種,從而犯下古往今來人間犯過的罪行中最大的罪行。解釋是很多的,既然多,嚴肅的思想也就不會對其中的任何一個解釋感到滿足,只會在那一大堆解釋中匆匆忙忙添上它自己的解釋罷了。所以絕不應該照您所說的那樣,在哲學的或者所謂基督教的基礎上提出問題。要是照那樣做,您反而沒法解決問題了。「

助祭注意地聽著動物學家的話,想了一想,問道:「每個人所固有的道德準則究竟是由哲學家臆造的呢,還是上帝創造人的時候連同肉體一併創造出來的?」

「我不知道。然而這種準則在一切民族和一切時代都普遍存在;因此我覺得,應當承認,它是跟人類有機地聯繫在一 起的。它不是臆造的,而是現在存在,將來也會存在下去的。

我不會對您說,日後有一天可以在顯微鏡下看見它,可是這種有機的聯繫卻有明顯的事實可以證明:據我所知,腦子的嚴重疾病以及一切所謂的精神病,首先表現在破壞道德準則上。「

「好。那麼,如同胃要求吃東西一樣,我們的道德感要求我們愛別人。是這樣吧?然而我們天然的本性卻愛自己,因而抵制良心和理智的呼聲,於是產生許多傷腦筋的問題。如果您不許在哲學基礎上提出這些問題,那我們應當找誰去解決這些問題呢?」

「要到我們目前掌握不多的精密的科學知識那兒去找。要相信不容置疑的事實以及事實的邏輯。不錯,這種知識還很少,然而它不象哲學那樣不穩定,那樣含混。我們姑且假定道德準則要求您愛別人。那又怎樣呢?愛無非是消除現在和將來用這樣那樣的方式危害人們和以各種危險威脅人們的一 切東西。我們的知識和明顯的事實告訴您說,身心不正常的人所造成的危險威脅著人類。如果是這樣,就該對這些不正常的人進行鬥爭。倘使您沒有力量把他們提高到正常的水平上來,那麼您總有足夠的力量和本領使他們不產生危害作用,也就是說,消滅他們。」

「那麼愛就是強者征服弱者?」

「這是毫無疑問的。」

「可是要知道,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是被強者釘死在十字架上的!」助祭激昂地說。

「問題就在於把他釘死在十字架上的並不是強者,而是弱者。人類的文化削弱而且極力取消生存競爭和自然淘汰;因此弱者迅速繁殖,造成對強者的優勢。您不妨設想一下,您把人道的思想按照它原來的基本形式成功地灌注到蜜蜂的腦子裡,這會發生什麼後果?本來應該被處死的雄蜂就會活下來,吃光蜂蜜,使蜜蜂腐化,而且摧殘它們,結果就造成弱者對強者的優勢以及強者的退化。現在人類發生的情形也正是這樣:弱者壓迫強者。在至今還沒接觸到文化的野蠻人那裡,最強的、最聰明的、最有道德的總是走在前頭,他總是領袖和統治者。我們這些有文化的人,卻把基督釘在十字架上,而且繼續在釘他。可見我們缺少某種東西。……我們得在我們身上恢複這『某種東西』才行,要不然,這類錯誤就沒有完結的一天了。」

「可是您用什麼標準來區彆強者和弱者呢?」

「知識和不容置疑的事實。人們是根據病情來認出結核病人和瘰癧病人的;而不道德的人和瘋子則要根據他們的行動認出來。」

「不過要知道,可能認錯的!」

「對。可是,既然受著洪水的威脅,就不用怕沾濕腳。」

「這是哲學,」助祭說,笑起來了。

「一點也不是。您已經給您的宗教哲學教壞了,因此您在一切東西里都只想看見迷霧。您那年輕的頭腦塞滿了抽象的學問,這種學問之所以說是抽象的,就是因為它使您的頭腦不顧明顯的事實。您得直視魔鬼,如果他是魔鬼,您就說他是魔鬼,用不著跑到康德或者黑格爾那兒去尋求解釋。」

動物學家沉吟一下,接著說:

「二乘二等於四 ,一塊石頭就是一塊石頭。明天我們要去決鬥。您和我都會說,這愚蠢,荒謬,說決鬥早已過時,說上流人的決鬥和下等酒店裡的醉後鬥毆實際上沒有什麼分別,然而我們仍然不會就此罷休,仍然會去廝殺。可見有著一種比我們的理性強大的力量。我們嚷著說戰爭是掠奪,是野蠻,是慘禍,是自相殘殺,我們一看到鮮血就會昏厥;可是只要法國人或者德國人侮辱我們,我們就頓時感到精神奮發,真心誠意地喊著烏啦,衝上前去攻打敵人,您就會祈求上帝祝福我們的武器,我們的勇敢就會激起普遍而又真誠的熱忱。這又可以證明,確實存在這樣一種力量,它即使不比我們以及我們的哲學高明,至少也比它強大。我們攔不住它,就跟攔不住眼前從海那邊攏過來的烏雲一樣。不要假仁假義,不要背地裡對這種力量做鬼臉,也不要說什麼:」哎呀,愚蠢啊!哎呀,過時啦!哎呀,不符合《聖經》上的道理呀!『要面對面地瞧著它,承認它的合理合法性,而且,比方說,遇到它打算消滅一個虛弱的、多病的、腐敗的民族,您也不要用您那些藥丸以及從《福音書》上摘下來的那些理解得不對頭的話來阻撓它。列斯科夫①寫過一個有良心的達尼拉②,他在城外發現一個麻風病人,就用愛和基督的名義供他吃飯,給他穿暖。要是這個達尼拉真的愛人們,他就該把麻風病人拉走,越遠越好,然後丟在一條溝里。他應該為健康的人服務。

我想,基督教導我們的是一種合情合理而又有益的愛。「

「您這個人可真怪!」助祭笑著說。「您並不信仰基督,可是您為什麼老是提到他呢?」

「不,我信仰的。不過當然,那是按我的方式而不是按你們的方式信仰的。啊,助祭呀,助祭!」動物學家說,笑起來。

他摟住助祭的腰,快活地說:「嗯,怎麼樣?明天一塊兒到決鬥的地方去嗎?」

「我的教職不允許我去,要不然,我倒是會去的。」

「『教職』是什麼意思?」

「我受了聖職。我已經受到神恩了。」

「啊,助祭呀,助祭,」馮·柯連又笑著說。「我喜歡跟您談天。」

「您說您有信仰,」助祭說。「那是什麼樣的信仰呢?喏,我有個叔叔,是個神甫,他信得那麼虔誠,每逢天早,他就到曠野上去求雨,總是隨身帶著一把雨傘和一件皮革的大衣,免得回來的路上讓雨淋濕。這才不愧為信仰!他一講起基督就神采煥發,村中的男男女女,都聽得放聲痛哭。他能夠擋住這塊烏雲,能夠把您所說的那種力量打得望風而逃。對了。

……信仰能夠移山倒海呀。「

助祭笑起來,拍了拍動物學家的肩膀。

「是啊,……」他接著說。「瞧,您時時刻刻教導窮人,探索海洋的深處,區別弱者和強者,著書立說,要求決鬥,可是人間萬物並沒有起什麼變化。您瞧著吧,說不定會有一個衰弱的老頭子由於聖靈附體而嘟噥出一個詞兒,或者有個新的穆罕默德騎著馬,手持馬刀從阿拉伯賓士而來,於是人間萬物就會翻個身,在歐洲再也沒有一塊石頭還能安安穩穩地壓在另一塊石頭上。」

「喂,助祭,這可是越說越玄了!」

「光有信仰而缺乏行動,那種信仰是死的,可是,光有行動而缺乏信仰,那就更糟,無非是白費時間而已。」

醫師在堤岸上露面了。他看見助祭和動物學家,就走到他們這邊來。

「好象什麼都準備好了,」他說,喘著氣。「戈沃羅甫斯基和包依科做證人。他們明天早晨五點鐘動身。烏雲密布!」他看一眼天空說。「什麼都看不見。馬上就要下雨了。」

「我想,你會跟我們一塊兒去吧?」馮·柯連問。

「不,求上帝保佑,我就是不去也已經夠苦惱的了。烏斯契莫維奇會替我去的。我已經跟他談過了。」

遠處,海洋上空電光一閃,傳來悶聲悶氣的隆隆雷聲。

「在暴風雨之前,天氣多麼悶啊!」馮·柯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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