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七

基利林和阿奇米安諾夫順著一條小路爬上山。阿奇米安諾夫留在後面,站住了。基利林卻一直走到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跟前。

「傍晚好!」他說著,把手舉到帽檐那兒。

「傍晚好。」

「是啊!」基利林說,瞧著天空,沉思著。

「什麼『是隘?」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沉默片刻,問道,發現阿奇米安諾夫在監視他們兩人。

「是這樣的,」警官慢吞吞地說,「我們的愛情,可以說是,還沒來得及開花就枯萎了。您要我怎樣理解這件事呢?這究竟是您那方面與眾不同的一種賣弄風情呢,還是您認為我是個可以任人擺布的蠢貨?」

「過去的事本來就是錯誤!躲開我!」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尖銳地說,在這個美妙的黃昏帶著恐懼瞧著他,困惑不解地問自己:難道以前真的有過那麼一段時期,這個人打動她的心,跟她親近過嗎?

「原來是這樣!」基利林說。他默默地站了一忽兒,想了想,說:「好吧。等日後您心情好的時候我們再談吧,不過眼前我要對您提出保證,我是個正人君子,在這方面我不容許任何人加以懷疑。耍弄我可不行! Adieu①!」

他把手舉到帽沿那兒行了個禮,就鑽進一旁的灌木叢中去了。過了一忽兒,阿奇米安諾夫遲疑不決地走過來。

「今天這個黃昏真好!」他說,微微帶點亞美尼亞口音。

他長得挺好看,穿得很時髦,舉止大方,就跟受過良好教育的青年一樣。可是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不喜歡他,因為她欠他父親三百盧布。她想到連商店老闆也給約來參加野餐,就心裡不痛快。他正好在這個黃昏,她心靈十分純潔的時候到她身邊來,她也覺得不痛快。

「大體說來,這次野餐辦得很成功,」他沉默一忽兒以後說。

「是的,」她同意說。然後,她彷彿剛剛想起她的債務似的,隨隨便便地說:「對了,請您對你們店裡的人說,過幾天伊凡·安德烈伊奇就會到你們店裡去,還清那三百盧布或者……我記不清錢數究竟是多少了。」

「我情願再拿出三百盧布,只求您不再每天都提這筆債就行。何必談這種無聊的事呢?」

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笑起來。她的腦子裡猛的生出一 種可笑的想法:只要她不顧廉恥,只要她樂意,那麼不出一 分鐘,她就能擺脫她的債務。比方說,只要把這個年輕漂亮的小傻瓜弄得昏頭昏腦就行!說真的,那會多麼可笑,荒唐,出奇啊!她忽然想要搞得他愛上她,要搶光他的錢,丟開他,然後再看看結果會怎麼樣。

「請容許我給您進一個忠告,」阿奇米安諾夫膽怯地說。

「我請求您要提防基利林。他到處說您的壞話,難聽極了。」

「那種蠢貨說我什麼壞話,我才不高興去理會呢,」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冷冷地說,心裡感到不安,原先打算耍弄年輕漂亮的阿奇米安諾夫的可笑想法忽然失去了魅力。

「我們該下去了,」她說。「他們在叫我們。」

下面,魚湯已經燒好。大家把魚湯盛在盤子里喝著,現出只有野餐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一本正經的神情。大家都認為他們在家裡從沒喝過這樣鮮美可口的魚湯。如同野餐的時候常常出現的那種情形,在一堆食巾、紙包、沒有用處而被風吹動的油紙當中,誰也不知道自己的酒杯或者麵包放在哪兒了。他們不小心把酒灑到毯子上,自己的膝頭上,把鹽撒得滿地。這時候四周昏暗,篝火不再燒得那麼旺,可是人人都懶得站起來,去添一把枯枝子。大家都喝葡萄酒,也給柯斯嘉和卡嘉每人倒了半杯。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喝下一杯酒,然後又喝一杯,有了醉意,忘掉基利林的事了。

「豐美的野餐啊,迷人的傍晚,」拉耶甫斯基說,由於喝了酒而快活起來,「不過我仍舊認為優美的冬天比這好。『他的海狸皮衣領蒙著濃霜而變得銀白』②。」

「各有所好,」馮·柯連說。

拉耶甫斯基覺得不自在了:雖然他的背上吹來篝火的熱氣,他的胸部和臉上卻射來馮·柯連憎恨的目光。這個正派而聰明的人多半有充分的理由憎恨拉耶甫斯基,這就使他感到委屈、氣餒了。他沒有力量抵抗這種憎恨,就用討好的口吻說:「我熱愛大自然,我惋惜我不是自然科學家。我羨慕您。」

「不過,我卻不羨慕,也不惋惜,」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說。「我不明白:在人民受苦的時候,人怎麼能認真地去研究小甲蟲和小瓢蟲。」

拉耶甫斯基跟她的意見相同。他完全不懂自然科學,因此永遠也聽不慣那些研究螞蟻觸角和蟑螂小爪子的人的權威口氣,更看不慣他們那種學問淵博、思想高深的氣派。他老是暗自氣惱,因為這些人居然根據觸角、小爪子和一種什麼原生質(他不知什麼緣故總是把它想像成牡蠣的樣子)就來著手解決人類起源和人類生命之類的問題。然而他在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的話里聽出虛偽,於是純粹為了反駁她而說道:「問題不在於小瓢蟲,而在於由此得出的結論!」

「注釋」

①法語:再見!

②引自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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