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決鬥》二

拉耶甫斯基不愛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這主要表現在凡是她所說的話和所做的事,在他看來都象是做假,或者近似做假。凡是他在書報上讀到過的斥責女人和愛情的言論,在他看來都好象能夠恰當不過地應用到他身上、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身上以及她丈夫身上。等他回到家裡,她已經穿好衣服,梳好頭髮,正坐在窗前,帶著專心的神情喝咖啡,翻一本厚雜誌。他心裡就想:喝咖啡並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犯不上因此做出專心的臉色,而且她也不必浪費時間梳出時髦的髮型,因為這兒沒有人喜歡這種髮型,這是白費心思。在那本雜誌上,他也看出了虛偽。他心想,她穿衣服和梳頭髮都是要顯得漂亮,看雜誌是要顯得聰明。

「我今天去洗個澡,好嗎?」她問。

「那有什麼關係?你去也好,不去也好,我看總不會因此發生地震吧。……」「不,我問這句話,是因為怕大夫會生氣。」

「那就去問大夫好了。我又不是大夫。」

這一回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惹得拉耶甫斯基最不喜歡的,是她那裸露的白脖子和腦後捲起來的一綹頭髮。他想起,安娜·卡列尼娜①在不愛她丈夫的時候,最不喜歡他的耳朵,就暗自想道:「這是多麼真實!多麼真實啊!」他感到渾身乏力,腦子裡空蕩蕩,就走到書房裡,在長沙發上躺下,拿手絹蓋上臉,免得蒼蠅來打攪他。那些糾纏在同一個問題上的思想,軟弱無力,卻源源不斷在他的腦子裡鋪展開來,好比秋天陰雨的傍晚出現的一長串車隊。於是他陷進一種睡意矇矓的抑鬱狀態里去了。他覺得他對不起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也對不起她的丈夫,覺得她丈夫去世就是由他造成的。他覺得對不起他自己的生活,因為他把它毀掉了。他覺得也對不起那個充滿崇高的思想、知識和勞動的世界,在他的心目中,那個美妙的世界是可能有的,存在的,然而不是在這兒,這兒只有飢餓的土耳其人和懶散的阿布哈茲人在海岸上徘徊,而是在那邊,在北方,那兒有歌劇,有戲院,有報紙,有種種腦力勞動。要做正直、聰明、高尚、純潔的人,就只能到那邊去,而不能待在此地。他責難自己在生活里缺乏理想和指導思想,然而這些東西究竟是什麼,他現在卻了解得模模糊糊。兩年前他愛上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覺得只要跟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結合,跟她一起到高加索來,他就會擺脫生活的庸俗和空虛而得救;如今他卻相信,只要他丟開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動身到彼得堡去,他所需要的一切就會到手了。

「跑掉吧!」他嘟噥著,坐起來,咬著手指甲。「跑掉吧!」

他想像著他怎樣坐上輪船,後來吃早飯,喝清涼的啤酒,在甲板上跟太太們談天,然後在塞瓦斯托波爾坐上火車,再往前走。萬歲啊,自由!火車站一個個地閃過去,空氣越來越寒冷刺骨,然後出現了樺樹和樅樹,接著是庫爾斯克、莫斯科。……火車站上的飲食部里有白菜湯,有羊肉粥,有鱘魚肉,有啤酒,一句話,再也不會有亞細亞的不文明,全是俄羅斯氣派,真正的俄羅斯氣派。火車上的乘客們講起生意和新的歌女,議論法國和俄國之間的親善關係。到處都可以使人感到活躍的、文化的、智力的、蓬勃的生活。……快點吧,快點吧!最後總算出現了涅瓦大街、大莫爾斯卡亞街②,接著是以前他在大學生時代住過的柯溫斯基巷,然後是可愛的灰色天空、毛毛細雨、淋濕的街頭馬車。……「伊凡·安德烈伊奇!」有人在隔壁房間里叫他。「您在家嗎?」

「我在這兒!」拉耶甫斯基回答說。「您有什麼事?」

「公文!」

拉耶甫斯基懶洋洋地站起來,覺得腦袋發暈。他打著呵欠,趿著便鞋,走進隔壁房間。那兒,在臨街的敞開的窗口外面,站著他的年輕的同事,窗台上攤開一些政府的公文。

「我馬上就來,親愛的,」拉耶甫斯基溫和地說,走出去找墨水瓶。等他回到窗口來,他沒看公文就在上面簽了字,說:「天真熱啊!」

「是的。您今天來嗎?」

「大概不去了。……我有點不舒服。親愛的,請您告訴謝希科甫斯基,就說吃過飯我去找他。」

文官走了。拉耶甫斯基又在他房間里長沙發上躺下,開始思索:「那麼,我得估量一切情況,仔細考慮一下才對。我離開此地以前,先得還清債務。我欠下將近兩千盧布。我身邊卻沒有錢。……當然,這並不要緊。眼前我設法還掉一部分,另一部分以後我從彼得堡寄來就是。關鍵是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的問題。……首先得明確我們的關係。……是啊。」

過了一忽兒,他又想:是不是最好去找薩莫依連科商量一下呢?

「去倒也不妨去,」他想,「不過去一趟到底有什麼好處呢?

我又會對他講閨房,講女人,講正直或者不正直,說出許多不得體的話。眼前,既然得趕快拯救我的生活,既然我在這種該死的不自由狀態里透不過氣來,會把自己活活折磨死;那麼,見他的鬼,何必還要談什麼正直或者不正直呢?……現在總應該明白,再繼續過我這樣的生活,簡直卑鄙和殘酷,跟這件事情相比,其他一切事情都渺小而不足道了。跑掉吧!「

他嘟噥說,坐起來。「跑掉吧!」

海岸一片荒涼,炎熱無法消解,煙霧迷濛的淡紫色山巒單調乏味,老是一個樣子,靜寂無聲,冷冷清清,這些都使他滿心苦悶,彷彿催他入睡,耗掉他的精力似的。也許他很聰明,有才氣,非常正直;要不是大海和山脈四面八方把他圈住,或許他會成為出色的地方自治會活動家,國家要人,演說家,政論家,建功立業的人吧。誰知道呢?既是這樣,那麼,如果一個有才能而且有用處的人,例如音樂家或者畫家,為了逃出牢籠而挖破牆壁和欺騙看守,外人大談這樣做正直不正直,這豈不是愚蠢嗎?一個人處在這種情況下,不論做什麼事都是正直的。

下午兩點鐘,拉耶甫斯基和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坐下來吃午飯。廚娘給他們端來大米番茄湯,拉耶甫斯基就說:「每天老是這個湯。為什麼不做白菜湯呢?」

「沒有白菜。」

「奇怪。薩莫依連科家裡做白菜湯,瑪麗雅·康斯坦丁諾芙娜家裡做白菜湯,惟獨我,卻不知什麼緣故得喝這種發甜的泔水。這樣下去是不行的,親愛的。」

如同大多數夫婦經常發生的情況一樣,起初,拉耶甫斯基和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之間沒有一頓飯不發生一點小口角,鬧一場,可是自從拉耶甫斯基斷定已經不愛她以後,他倒極力在各方面向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讓步,對她講話又溫和又客氣,賠著笑臉,稱呼她「親愛的」。

「這種湯的味道跟甘草差不多,」他微笑著說,極力控制自己,裝得挺和氣,可是又忍不住說道:「我們家裡沒有人管家務。……既然你總是有病,或者忙著看書,那麼,也罷,我自己下廚房就是。」

換了在先前,她就會回答他說:「你就下廚房好了」,或者「我看得出來,你是要叫我做廚娘」,然而現在她光是膽怯地瞧他一眼,漲紅了臉。

「那麼,你今天覺得身體怎麼樣?」他親切地問。

「今天沒什麼。還好,只是有點虛弱罷了。」

「應當保重身體才是,親愛的。我十分為你擔心。」

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得了一種什麼病。薩莫依連科說她得的是間歇熱,給她吃奎寧。可是另一個醫師烏斯契莫維奇卻認為她得的是婦女病,吩咐她用熱壓布治療,這個醫師是個又高又瘦、性情孤僻的人,白天坐在家裡,傍晚在堤岸上慢騰騰地散步,倒背著手,手杖壓在背脊上,常常咳嗽。從前拉耶甫斯基愛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的時候,她的病總是在他心裡引起憐憫和擔憂;可是現在他覺得,連她害病也在做假。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發過間歇熱後她那張睡意矇矓的黃臉,那種沒有精神的目光,那種不斷的呵欠,她在發病的時候躺在方格毛毯底下與其說象女人不如說象男孩的那種樣子,她房間里那種悶熱難聞的氣味,依他看來,都破壞幻想,成為愛情和婚姻的障礙。

第二道菜,他吃的是熟雞蛋加菠菜,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是病人,吃的是牛奶果子羹。她帶著專心的神情先用匙子攪一下果子羹,然後懶洋洋地吃果子,喝牛奶,他聽著她的吞咽聲,心裡生出難以忍受的憎惡感,害得他的頭皮都發癢了。他承認這種感情哪怕用來對待狗都要算是侮辱,然而他氣惱的卻不是他自己,而是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因為她居然在他心裡引起了這樣的感情。他這才明白為什麼有的時候男人會殺死情婦。他自己當然不會殺人,不過如果他現在有機會做陪審員,那他就會主張將兇手無罪開釋。

「 Merci③,親愛的,」他吃完飯後說,吻一下娜傑日達·費多羅芙娜的額頭。

他回到自己的書房裡,從這個牆角走到那個牆角,來來回回走了五分鐘光景,斜起眼睛看他那雙靴子,然後在長沙發上坐下,嘟噥說:「跑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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