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老師,信。」戴大爹走到馬子清跟前,遞過來一個頗大的信封。「這麼厚啊!」

原來是退稿。退稿信是鉛字的,自然無所例外的有「感謝對本刊的支持」一類的客套話。馬子清老師將它揉成了一團。

這同時章建軍老師也收到了一封信,卻是採用通知。他譯的一篇美國當代短篇小說,將在下一期的《外國文學》上發出。

「OK!」竟孩子氣地蹦了起來。

同時,在辦公樓里,校長教導主任們正遇到了極其腦殼痛的事故:134班的全體學生,今天忽而集體曠課。

「這怎麼得了!怎麼得了!!」

下午,134班的學生家長們,陸續地全跑到學校來了。

孩子們中午都沒有回家吃飯。

家長們涌到校長辦公室,哄哄地嚷著,焦灼著,滿臉統是不安和疑懼。

「我們,已經跟派出所聯繫了,正在找。」校長說,「請你們不要著急。坐。喝茶。」

「真是奇怪。奇怪得很……」鄒汝榮喃喃地低語,一直守在電話機旁邊。

到了四點鐘光景,戴大爹跌跌撞撞地跑到辦公樓來,氣咻咻地喊:

「回……全都……回來吶!……」

在學校的大門口,跑攏去的家長們,於是各各尋到了自己的「小鬼崽子」。他們的前代課老師劉虹也站在那裡,撫著一個小個子的女生的腦殼說:

「好了,不要傷心。聽話,以後再不要這樣莽莽撞撞地跑到我家來了。不然我就關著門不見你們。星期天來玩吧,歡迎。——再見!」

然後她走了。她的背影似乎有了顫抖。天上有雲,靜靜靜靜駘蕩著。

「他們,」鄒汝榮走攏到校長身邊,輕聲說,「是到劉虹家裡去了。——難怪。」

曾懿民校長默然不應。

「您看,這怎麼處理?」

不料校長竟兀自嘆了一口氣;使得鄒汝榮簡直錯愕不置。

不久便是期末考試了。這期間逢著星期天,134班的學生,便結伴到郊外去看望他們的劉虹老師——他們依舊叫她劉老師。在那裡快快活活地耍一整天。似乎這是他們的節日。

這一天照例地,教導處把全校各班期末考試的成績列表公布出來。這回的期末,是全市的統考,結果在語文的那一欄里,134班的平均分數居全校冠首。

許多人看過了,便很有些「嘖嘖」起來。

「想不到一個代課老師,教出來的學生居然過得硬啊!」

「這樣的人應當留住她,讓她轉正才是。」

「就是。就是嘛。」

馬子清老師瀏覽了一下成績表,迴轉身正待要走,卻直遇著校長曾懿民的眼光。奇怪,那眼光一觸之下,便立即縮了回去,由凝聚而至於鬆散。自然這屬於那天傳達室里的閑談家們說起過的「微妙」的地方。

校長只是遠遠站在那裡看看的。臉上也照例地銅黑著。

因為討論到要不要將劉虹重新請回來代課的問題,這天下午的校務會議,就很見得有幾分熱鬧。

「我認為,她的思想成問題。」鄒汝榮自然是反對派,「那麼多的小資產階級情調。講故事講到眼淚珠子都流出來!」

「這個嘛,我個人的看法,是……咳咳,」語文教研組長張化德老師,悠悠地說,「還是,請她,回來的妙。」

薛主任則用一雙白生生的手,在稀疏的頭髮里搔來搔去,同時拿眼再瞟住校長老曾。他今日竟不能輕易地表露態度。

故而自然是沒有結果的會議。說是等下一次開會再議;要慎重,總而言之。

散了會,校長老曾問鄒汝榮:「胥樹良老師這幾天病情怎麼樣?」

「昨天我去過醫院了。哎呀,遭孽,臉都腫了,一按就是一個眼窩咧。遭孽。」鄒汝榮用指頭在自己胖臉上戳著,「病危通知書已經發給他愛人了……」

「唉,今晚上支部委員都去醫院看看吧。薛主任,你打個電話告訴局裡一聲。」校長說,聲音和心情統是沉沉的。

鄒汝榮這時候則推開每張教研室的門,大聲傳示:

「去看胥老師,送點補品。湊錢啊!」

一隻手拿著小本子,一隻手夾著筆,做出來要登記的樣子。

馬子清說:「這也要記名字?」

他們組裡的人便抿住嘴巴笑了。

「哼,念這些東西,他好象就很過癮似的咧!」章建軍跟邊上的馬子清老師耳語。羅老師於是淡淡一笑。

「……當別的領導出面制止他時,他居然說出『中國從來就是官官相護的』。……這與他一貫不參加政治學習,不……是有關係的!……」星期二下午政治學習,薛主任響亮地念著一份局裡發下來的通報,似乎極舒心極解忿似的,「鑒於上述情況,決定通報批評,並責成當眾檢討,以收回影響……」

被通報的是別的學校的一個青年教師。其實也就是和領導當眾頂撞吵鬧過幾回罷了。並不曾有什麼傷天害理的驚人劣跡。

几几乎每個學期,不乏有如此的通報。彷彿總有那麼幾個不怕被通報批評的吃了豹子膽的英雄。薛主任讀幾行,便要稍稍地一頓,拿犀利的目光一掃台下,似乎這台下一定藏匿了這種險惡分子。他身後,校長老曾,這種時候大致也是滿臉的肅然。

「哼!……」章建軍說。但凡聽到這種處分人同時一併威嚇人的通報,他心裏面就很有些莫名的不舒服的地方。

「司空見慣。」馬子清淡淡地說,並不曾有半分的激動。他開會,是總要撿後面的位子坐的。

鄒汝榮照例要踮起足尖來查人,在小本子上打「√」抑或就是打「X」和「!」;兢兢業業。

曾懿民校長站了起來,宣布幾件事情。一是從學生的信件裡面,業已查出了一些問題,各班班主任一定要嚴格注意學生的思想動態;因為社會上有人給女學生——主要是高中的——寫愛情信。第二是規定從本周星期三,就是明天起,一律不許在校園裡面餵養家畜。三是要準備布置暑假作業,每天平均要有兩小時的作業量,絕不能少的。

「不然的話呀……」他說,同時眼睛裡浮出孩子們在熱辣辣的太陽下遍身大汗、玩得近乎發了瘋的圖像來。

癲子在校門外頭踱來踱去。這一回竟不照例地喊什麼天,只反剪了手慢慢踱步,似乎要細細丈量什麼怨艾似的。同時那鐵柵欄外邊,已坐了賣冰棒的老頭子了。

「冰棒——」涼浸浸地誘惑著。

於是黃昏聚攏來了。

章建軍老師吃罷夜飯,到街上散步時,不意竟碰到了被停了學的女學生符梅。

他喊了她一聲。因為這前學生想要逃逸開去。

女學生便站住了,把腦殼慢慢低下去。然而章建軍站到她的面前,一時也囁囁嚅嚅說不出什麼話來。

「你,你現在……」

「啊……」她忽然哭起來了。整個的將要成熟的少女的身體,為痛苦所扭動著。

過了好一會兒,稍稍有了些平靜,她襲擊似的昂頭冒了一句:「我永遠永遠記得你和劉虹老師!」然後跑了,跑得飛快。

華燈初上時,自然四處是紅紅綠綠的亮閃閃的喧鬧。一輛帶拖斗的汽車駛過去後,符梅的影子便倏然消失於這一切的喧鬧裡面了。音樂似有似無地在天空里輕揚。霓虹燈下行人的臉是有很多顏色和很多表情的。

然而章建軍覺得空曠。四面只如沙漠的蒼茫。那女學生則正好似一滴澄水,為這沙漠所輕輕舔去了。闃然無聲。

他買了瓶汽水,不知其味地喝下去,正徘徊間,輕輕聽到後面有人叫了他一聲。回頭看時,樹影里站了一個劉虹。

「哎呀,你……?」

「我有事。進城來。……學校,怎麼樣?」

有了話題,章建軍立即興奮起來。

「前兩天全校作文競賽,擬題是《記一個最親愛的人》,134班的學生,好象約定了似的,全都是記的你。我看過兩篇,寫得真好真動人!」

「是嗎?」劉虹的臉漲紅了起來。

「你還是,打算參加高考吧?」章建軍問。

「嗯。不過我不想考中文系了。我想考……教育系。」

「為什麼要改變?」

劉虹想說什麼,卻又忍住了。在很久的沉默之後,只輕輕的耳語似的說了一句:

「你……來玩……」

也就是這一個晚上,在醫院裡,胥樹良老師痛苦地離開了人世;離開了他畢生所熱愛的職業。他臨終前,斷斷續續念過他的歷屆的好些學生的名字。

夜天里釘滿了星,燭火似的跳躍著永恆的無可把握的幽光。

胥樹良老師的追悼會,花圈空前地多。鑲了黑綢邊的遺像,掛在作靈堂的小禮堂中央。一張抿住嘴角的極嚴肅而且多皺褶的臉,正很分明地注釋了他的一生。很多人一見之下便流下淚來,勾起種種的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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