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非一醉

湖南的作家很怪,為人為文都個性張狂,卻偏偏少有飲者。李白「斗酒詩百篇」的情形,在湖南的作家群里,幾乎看不到。古華不喝酒,韓少功不喝酒,彭見明不喝酒,蔡測海、劉艦平、王躍文、何頓、宋元,都不喝酒。我當然也不喝。有人問我一個文人為什麼不喝一點酒?我的回答是喝酒對我來講一點美感都沒有。我說的是實話。

湖南作家中有劉伶杜康之風的,唯已故的莫夫子莫應豐。莫夫子得首屆茅盾文學獎,有人告訴我,他是從北京一直醉到了長沙!此公性情豪爽(像關漢卿詞里銅口鐵牙響噹噹關東大漢),喝起酒來也豪爽。有一年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招待所小住,守門的老師傅聽出了我的口音,就說儂是湖南人噯?湖南人真是能喝酒噯!一位姓莫叫莫應豐的,在這裡改稿子,住了個把月,天天看見他提一瓶酒進去,出來,手裡的瓶子是空空的噯!1987年某日,莫夫子同畫家楊福音到我家來玩,這兩位先生喝了一瓶湘泉酒,豪興大發,叫我拿紙墨筆硯來,趴在地上就寫字畫畫了。那個情形,簡直就像是頑童!莫夫子是吃飯的時候喝酒,聊天的時候喝酒,寫東西的時候也喝酒。全天候。他喝酒不挑,也無分檔次,什麼樣的酒都喝,喝得津津有味。而且,基本上不用下酒菜。我在飯桌上注意過他,一邊喝酒一邊闊論高談,手中的筷子很少戳到菜碗裡頭去。眾人吃完,把嘴巴上的油都揩乾凈了,他還端著酒杯一俯一仰,聲音洪大地逮住什麼人就同什麼人說話。他哪裡有那麼多的話要說?

可惜莫夫子走了——這麼好玩的一個人!有人說,莫夫子的死與喝酒有關。這種說法真是叫人憂傷。一個人能喝酒,幾多好。尤其是一個男人,一個作家。

有一年我和彭見明參加長白山筆會,在山頂上,有天晚上,星星低到彷彿就在我的棒球帽的長舌上。一個女作家上來了情緒,說要和我們喝酒。我和彭見明都說不喝不喝,喝不得,不能喝。女作家眼裡閃著冷笑,說你們湖南人,文章寫得,酒為何喝不得?我當時才30剛出頭,年盛氣也盛,吃她這一激,就把桌子一拍:放馬過來呀!

只是喝啤酒,僅僅是喝啤酒。喝了多少?記不得了。反正這女作家真是能喝,反正是她來一杯我就來一杯,而且,只許一口乾完。我膽氣勃發,拍著胸脯放言:今天你不先倒,我倒了,從此往後我何某某就性別待考!

果然是她先倒了。接著我就倒了。

第二天彭見明跟我說,你曉得罷,昨天半夜裡我跟你端痰盂都端了四趟。猛子鬼,你把膽汁都嘔出來了咧!

我說:難受,真的難受,但是,痛快!

以後我是再也沒有這麼喝過酒了。我也不想這麼猛子鬼一樣傻喝了。何況我前年因膽結石把膽囊都切除掉,沒有膽子喝酒,只怕也嘔不出什麼膽汁來了。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哪一天湖南的作家因為不擅飲而遭人白眼,那我可就難得講了。

無非就是一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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