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百合的春天

是生活,還是命運?反正可憐的小梅我們再也見不到了。

五年前我下海之後,就在原來的機關單位對面的馬路上和朋友開了一間汽車配件銷售店;開始很艱難,後來就做得順手了。這年頭,不論是公車還是私車,反正是一天比一天多起來。我們能掙到很多錢,完全是託了時代飛速進步的福。現在我和我的朋友一人有了一台帕薩特,我原來單位的同事見了我就說:毛哥,想不到你如今混得這麼有樣子!言語之中有一點顯然的羨慕,也有一點顯然的追悔——當初他們沒有人願意相信一個干文秘的書生能夠掙到錢。他們中有許多人其實遠遠比我聰明,更有精明的頭腦。

我們現在已經有了四家連鎖店,做零售,也做批發。我的朋友專門負責銷售,我呢,專門負責進貨。我每個月基本上都去一趟南邊的S市,那邊有幾家很大的汽車配件生產廠家。我在S市每回都是住在一家名叫廣福的三星級酒店裡,所以那酒店上上下下的人都認識我,尤其是四樓桑拿中心的王經理。

「又來了一批新的,有四川的、西安的,還有東北的。」這位總是抽三五煙的王經理只要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準保說這個。這是因為他曉得我特別喜歡這一壺。此人雖然才三十齣頭,但是一看就是老江湖,知道察顏觀色,看碟子下菜。

我問他:「小梅呢?小梅沒有走吧?」

桑拿的小姐一般都做不長,過兩三個月,至多半年,肯定就要換掉。這裡面原因很多,當然最主要的是兩點考慮:一是安全的需要,二是給常客帶來新面孔。小梅在這裡幹了快半年了,這次來,不知她走了沒有。

「在呵,在呵,」王經理說,「毛老闆情有獨鍾嘛,我留也得專門留著,是不是?」

我跟你們說小梅這個人吧。常言道,男人有錢就變壞。這句話是有道理的。比方說我毛哥吧,就是喜歡女孩子。但是喜歡女孩子要條件呵。過去我沒有條件,現在有了。這個條件不是別的,就是錢。有了錢,就有了女孩子。你們現在曉得我為什麼喜歡桑拿了吧。怎麼說呢,儘管我經歷過的許多女孩子青春、漂亮、性感,甚至溫情,但是,真正能讓我銘心刻骨記住的,卻幾乎沒有。一般的情形是過去就過去了,什麼都沒能留下來,一點回味都沒有,甚至連很多女孩子長得什麼樣子都忘記得一乾二淨。我們之間的交往只是通過錢這種媒介來完成的。在我眼裡,這些女孩子只有共性,少有個性。我和她們的關係就是貪饞的胃同美色快餐的關係。但是小梅不一樣。小梅是我見過的女孩子中最讓我難忘的一個。差不多半年前,那次我到S市來進貨。剛進酒店,王經理就給我介紹,說又來了一批新的。那天晚上我洗完桑拿,蒸了一會兒,就進了按摩房,這時王經理給我領來了一個二十齣頭的女孩子。王經理說,她叫小梅,江西人,昨天剛來的。王經理又對小梅說,好好做,這是我的朋友,你一定要讓他滿意,聽見沒有?小梅低著頭,臉一下子漲得通紅。看到這情形,我就曉得,她的確是沒做過的生手。生手有什麼好處呢?那就是安全,沒病,而且也沒有惹上風塵女子的種種令人生厭的壞毛病。最主要的是,只有生手才有的那種羞澀感能讓你產生特別舒服的心理滿足,就像你能奪走掉她的精神貞操一樣。對不起,我這麼說你們會認為我這個人很壞。是的,我承認,我已經變得很壞,我差不多成了一個喜好追逐女色和性刺激的下流男人。

小梅乍一看去並不特別漂亮,甚至還有一點鄉土氣息,皮膚也有一點黑,好在她顯得青春、健康,結實飽滿得就像玉米棒子一樣。這也好,很對我的胃口。

她開始不怎麼說話,很害羞的樣子,眼睛都不敢和你對視。基本上是我問一句什麼,她就答一句什麼。

我問她:「江西的,江西哪裡的?」

她答說:「萍鄉的。」

「家裡幹什麼的?」

「農村裡的,種田,就是種田。」

「有兄弟姐妹嗎?」

「有,一個姐姐,嫁人了,還有兩個弟弟,一個念小學,一個念中學。」

「你爹媽知道你干這個嗎?」

她的臉又一下子漲得通紅,半天才說:「他們要知道了,會打斷我的腿。」

我又問:「那你為什麼要選擇幹這種事呢?打一份別的工不正大光明嗎?」

她臉上紅潮未褪,輕聲說:「我出來一年了,和我的堂姐一起在一家台灣人開的成衣廠打工。只有幾百塊錢工資,連星期天都沒有休息。我省吃儉用,把錢都寄到家裡去供兩個弟弟上學。我堂姐也是想多掙些錢給家裡起屋,老是加班,結果病壞了,就回家去了。後來……呵,不說了,不說了,我的話太多了。」

她那種羞羞澀澀笑起來的樣子真的好可愛。我就催促她:「說嘛,不要緊嘛,一邊聊天一邊做嘛。」

她說:「你別老是看著我好不好?你轉過背來,我給你做背部。」

就這樣,她一邊給我做背部按摩,一邊說起了她的經歷。她說有一個與她同事的打工小姐妹,後來離開了成衣廠,有一回小梅遇到了她,發現她穿得很闊氣,還塗了進口的口紅,就問她現在幹什麼。那小姐妹就跟她說了,原來她是做了桑拿房的按摩小姐。那小姐妹說,老實跟你說吧,我現在一天掙的錢比在成衣廠苦苦地干一個月掙的還多,而且,不知道輕鬆到哪裡去了。那小姐妹後來勸小梅也來做桑拿小姐,說趁著自己年輕,趕快吃一口青春飯。小梅有些困惑,說自己沒學過按摩,怎麼能做桑拿小姐呢?那小姐妹就說:唉,什麼按摩不按摩,那不過就是形式,男人需要的,是另外的東西。你怎麼一點都不開竅呵。

終於,小梅就到了廣福酒店的桑拿中心,當然是那位熱心的小姐妹介紹來的。小梅說,她倒不是為了要吃一口青春飯,她是要供兩個弟弟上學;她父母都有病,她要掙錢給父母看病,父母把她們四個姐弟拉扯大,太不容易了,她要多多掙錢,讓父母的日子過得挺胸直背。

小梅說:「我知道這樣的事不光彩,我想通了,我一個人墮落,換來全家人的好日子,也是值的。我微不足道,但是我能讓我的家人特別是兩個弟弟變得不那麼微不足道。這樣想我心裡頭就好受了。」

小梅說:「我來這裡之前,跑到一個盲人按摩院,學了一星期的按摩,我不熟練,你不要笑我,但是我會做得很認真。你要是覺得你的錢花得不冤枉,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又問她:「你有過男朋友嗎?」

她說:「有過,談了兩年多,他嫌我家裡窮,把我蹬了,我哭了三天三夜,就決定出來打工,從此離開了家。」

「想家嗎?」我問。

「想,很想,非常想,尤其是想我媽媽。」她說著,聲音都抖起來。

我跟小梅做了兩個鐘點,第一個鐘點我們就是一邊按摩一邊說話。第二個鐘點,我們做了那事兒。她說她是除了同那個蹬了她的男朋友做過之外這是第一回跟男人做。她很害臊,也很害怕,雙臂一直捂著自己的臉,我看到她的頸根一直都是紅的。我覺得小梅很可愛,也很可憐,事後多給了她三百塊錢。但是她卻堅決不要。她說她是第一次做,肯定做得不如客人的意,她收取規定的小費都不好意思,怎麼好多拿三百塊錢呢?一定不要,不能要,絕對絕對不能要。

這就是我第一次認識小梅時的情形。

一般我到S市進貨都是當天去,宿一晚,第二天就走人。但那次我等貨卻等了三天。那三天我每天晚上都叫了小梅來陪我。王經理覺得很奇怪,他說你是個好新鮮的人,鳥不在舊巢里叫,你怎麼老是叫這一個江西妹呢?我說,我就是喜歡這個女孩子,我覺得她很有意思。我不要別人,只要她。王經理說:好好好,我明白,我明白。

第二天的晚上,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吧,小梅跟我的話就多了起來。但做那事的時候,她仍是用雙臂把臉遮擋起來。我就跟她說,不要這樣,我倒是無所謂,也許別的客人就會不高興了。你要習慣這種職業。她聽話地把手臂拿下來,但還是緊閉著雙眼。她說:「丑呵,真是丑呵。」我說你要是覺得自己有很沉重的道德上的負擔,那我勸你還是趁早不要做這行了。她把眼睛睜開來,說,「我要做,必須做,不然我家裡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呢?」

做完之後,她陪我躺著說話。她說她雖然只念過初中,但是她的各科成績都不錯,是班上的學習尖子,尤其是語文成績特好,作文總是被老師當作範文來念。她說:「要是能一直念書,多好呵,念書真的好幸福。自己寫的作文被老師大聲地朗誦真的好幸福。」她姐姐嫁了人以後,她就是長女了,她停了學,幫父母種地,把書讓給兩個弟弟念。這樣的青春實在是很殘酷的。說著說著話,她忽然坐起來,說:「我給你背詩好嗎?你願意聽我背詩嗎?」我好奇地點了點頭,她真的就背起詩來了,是一首她學過的唐詩:「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她的普通話帶有濃厚的地方鄉音,但她卻念出了一股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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