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西藏找狗

我那天心情不太好——老實說,這個世界上有太多的事情讓人心情不好,中午我一個人就在河邊的一家小飯店裡悶悶地坐著喝酒,對著窗外緩緩流淌的湘江河水於是也緩緩地梳理著自己晦澀的情緒。後來我發現原來我的心情的不好並不因著某一件具體的事情的困擾或悵觸。這使我認識到人的情緒的波動有時候是完全不需要什麼口實的。煩悶、苦惱、憂鬱或者憎恨,有時會像晨霧或暮靄一樣,莫名其妙地籠罩著我們那敏感而脆弱的心靈,人生的方向有可能一瞬之間便消失掉了,這時你也許就多少知道什麼叫做茫然了。

幸好有一個人把我從茫然之中解救了出來。這個人就是蘇志。他搖晃著肥壯的身軀大聲地叫喚著我。

蘇志的小名叫做蘇胖子,當然這小名來自他那二百來斤的體重。蘇胖子是我的一位後來移民去了阿美利加德克薩斯的姓張的朋友的師弟。他們從十二歲起就從一位姓劉的有名的國術大師習武,可謂之情同手足。姓張的朋友在肯尼迪遇刺的那個達拉斯洗了兩年盤子後就開了家中國武術館,現在據說弟子已達數百人了,而蘇胖子則給一位台灣來的房地產發展商開賓士車,當然是做司機之外又兼做私人保鏢。做兩份事,卻只給一份工資,由此可見台灣老闆的精明,也由此可見蘇胖子的抱屈。蘇胖子的工資原來是八百,後來長到一千;所以增加兩百,是因為台灣老闆親眼見識了蘇胖子的功夫。

有一回台灣老闆帶著他在長沙養的小情人去看他在河西的一處工地,打轉的時候小情人忽然想開開車玩,台灣老闆就叫蘇胖子讓她開。車開到火車北站時,一輛空叉車忽然從北站大門裡野野地沖了出來。蘇胖子喊:「快踩剎車!」小情人卻慌了神,等她猛地剎住車時賓士正好橫橫地攔在了叉車的前面。當然叉車也吱吱嘎嘎地急剎住了。不過那司機卻是十足地暴出了火氣,沖著台灣老闆的小情人就是好一頓惡罵。

小情人把腦殼伸出車窗外,氣憤地說:「你何事開口就罵人?!」

「罵了你又如何?」叉車司機怒不可遏,「老子還要打你!」說完就從叉車上跳下來要打人。台灣老闆一見叉車司機五大三粗一臉狠相,就連忙打開車門走下去,說這位先生有話好講有話好講,不要生這麼大的氣嘛,呵呵不要生這麼大的氣。叉車司機輕蔑地覷了台灣老闆一眼,說:「你是什麼?你是她的爺?」台灣老闆就說這位先生你不要這麼說話嘛。「老子是吃生狗屎長大的,」叉車司機狠狠地說,「老子只曉得這麼說話。你要聽就規規矩矩站著聽,不聽就跟老子滾到一邊去!」

這時蘇胖子不慌不忙,從車裡鑽出來,對那叉車司機慢條斯理說道:「我看你這位老兄罵也罵了,凶也凶了,面子占凈了,怕也要收點場了吧?」叉車司機見這個說話的胖子臉上有種綿里藏針的憨笑,一下子就明白遇到的是一個什麼樣的角色了。但叉車司機是個勇蠻好鬥的傢伙,何況他又有恃無恐,一來他是這地盤上的人物,二來叉車上還坐得有他的一個副手,也是個喜歡打架的後生崽,他彷彿覺得今天如果不逞雄逞到讓人告饒的地步,就很對自己不住似的。於是他對蘇胖子惡狠狠地說:「老子今天就不收場,角色,你又把老子怎麼樣?」

「我又能把你怎麼樣?你一口一個老子老子的,」蘇胖子臉上那種很特別的憨笑並不凋謝,「我看你今天早上是忘記刷牙了,嘴巴子這麼臭。」叉車司機聽了這話氣得脖子硬硬的,回頭朝他的副手喊了一聲:「三毛、三毛,有事做!」

台灣老闆後來慢慢回想,才大約地記起來整個打架的過程。他先是看到叉車司機照蘇胖子臉上一炮拳衝來,蘇胖子身子一側,右手接住他的拳輕輕那麼一帶,就見叉車司機一個狗啃泥腦殼都插到賓士車的底座下去了。接著那個叫三毛的後生崽撲過來一把死抱住蘇胖子的腰,蘇胖子一蹁腿,同時把對方的肩一掰,彷彿是把一件邋遢衣服扔到地上去那樣把三毛扔到了叉車司機的腳旁邊。

接下來的局面真是叫台灣老闆看傻了眼,隨著三毛的嚎叫,從北站裡頭衝出來了四條漢子,加上從地上爬起來的叉車司機和三毛,一共是六個人,其中兩個手裡還拿了鐵撬棍,他們都是北站裡頭的搬運馬仔——順便補充一下,火車北站是貨站,我小的時候上學路過這裡就常常看見這些搬運馬仔同別人打群架,印象里有兩個特點很難忘,一是他們很蠻勇,二是他們很團結。現在他們六個人圍著蘇胖子打架,這兩大特點依然如舊。他們狂怒地吼著:「打死他!往死里打!打死這頭胖豬!」一面吼一面亂拳亂棍朝蘇胖子鋪天蓋地打來。台灣老闆的小情人嚇得連聲驚叫救命救命!台灣老闆則嚇得把眼睛遮捂起來,他心裏面一黑:這下子蘇志完蛋了!——聽到鐵撬棍掉到地上的叮噹聲,聽到人摔倒在地的肉的鈍響,聽到罵娘,聽到呻吟,聽到很多的腳步聲朝這裡匯了攏來……等他睜開眼來時,他看到馬路上圍過來的黑黑的人圈子裡是六條漢子都躺倒在地的奇蹟。蘇胖子的肩膀中了一撬棍,烏烏地腫了起來。他一面揉著肩膀一面對發獃的台灣老闆說:「我們趕快走吧,等一下馬上還會有人來,麻煩會更大的。」就這樣,蘇胖子讓台灣老闆和他的小情人坐到后座去,他開著賓士車犁開人群,衝上馬路,台灣老闆朝車窗後看去時就見從北站的大門裡又鬧哄哄地殺出來了七八條漢子,手中差不多都拿了傢伙。台灣老闆直感到背上彷彿是長滿了蜇人的芒刺。

增加兩百塊錢工資並沒有使蘇胖子怎麼就快活起來。畢竟蘇胖子原來也辦過兩個小廠子,一個是做法國電瓶的,一個是做塑料紐扣的,但都垮掉了,後來又買了一輛解放牌的舊卡車跑長途運輸,結果也跑虧了,然而不管怎麼說,他總是自己在做老闆,不至於像現在這樣,給別人家打工,聽別人家差遣。」你怎麼不像你師兄那樣,也開一個武館呢?」有一回我這麼勸過他。他聽了只把腦殼搖:「難呢,如今幹什麼都難。」聽蘇胖子說話的口氣,他好像對什麼都失去信心了似的。「我現在只能給人打打工,混口飯吃算了。」不管怎麼說,哪怕是如此英雄氣短的話裡面,也藏得有他那心有不甘的怨艾。就這樣,這位聲稱混口飯吃算了的七尺漢子,跟著他的台灣老闆,一下子把那輛賓士車開到廣東,一下子開到上海。這幾年他們的身影不斷出現在中國大陸房地產投資回報率最高而且最快的地方。

我與在達拉斯開中國武館的姓張的朋友一直有書信往來,他在最近的一封信里還問我有沒有見到蘇胖子,因為他說蘇胖子很少給他寫信,要寫也是寫得像電報似的。看來我的這位朋友是很關心他的師弟的。我回信給姓張的朋友,說我有時能夠邂逅到蘇胖子,我告訴了他我了解到的蘇胖子的近況。

我與蘇胖子總是不期而遇,比方那天我在河邊小飯店裡獨自喝悶酒,一個人陷在茫然之中時就是如此。

我聽到有人叫我,抬頭一看,是蘇胖子。因為經常是這麼不期而遇,所以彼此都沒有表示格外的訝異。但是我剛剛氤氳在心中的茫然卻由於他的到來而煙消雲散。他正好路過這裡,肚子餓了,於是進來吃飯。我說怕有兩三個月沒有見到過你了吧,你師兄還寫信問我你在忙些什麼呢。他說沒忙什麼沒忙什麼,就是在上海呆了一段時間。

「怎麼呆這麼久呢?」

「唉,一言難盡,一言難盡,慢慢呷酒慢慢聊好不好?」

我向招待招了招手,叫了一瓶現在廣告做得很多的「孔府家酒」,又叫了幾碟滷菜,同他慢慢對飲起來。我問他是不是打算長期地這麼打工。我話里的意思是你的年紀已經不輕了,應當找准自己的事情來做,跟別人打工,畢竟最終是沒有什麼著落的。蘇胖子是一個聰明人,他聽明白了我的話,就說:「這次我看準了一樁事,打算自己來做。過幾天,我就會到西藏去一趟。」

「西藏?」我問他,「去那麼遠的地方幹什麼?」

「找狗,」他瞥了我一眼,不慌不忙地說,「你不要這麼樣地來看我,聽我慢慢跟你說。」

他呷了一口酒,望了望窗外,我於是就聽到了下面這個關於狗的離奇的故事。

「……這兩年大陸的房地產高峰期你曉得的,已經過了。

國家對以房地產熱為標誌的泡沫經濟從政策上進行了嚴厲的遏制。所以這次我的老闆到上海並不是去尋找房地產的機會,而是尋找新投資項目。上海的投資環境不錯,機會也不少,但是考察來考察去,卻沒一樣是適合老闆的興趣的。有一回我同老闆路過寵物市場,我們停下車來看了一會,發現上海的寵物市場蠻紅火,尤其是狗生意,簡直好做得很。那些國外的名種狗,很賣得起價錢。上海的闊娘們多的是,而她們最新流行的顯闊時髦,就是牽著名種狗招搖過市。我的老闆忽然之間起了一個念頭,決定來做狗生意,賺大陸的闊太太們的錢。他的想法是把台灣的名種狗弄過來。一打聽,貨源是基本上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入境時的免疫檢查卻極為嚴格和複雜,簡單地說吧,就是幾乎無法把狗弄進來。老闆聽了非常沮喪,只好作罷。就在我們離開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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