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康開始旅行

人到中年,艷福連連,猜猜看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如果我們觀察坐在的士上赴約會的老康的表情,我們很難說會有什麼心得。他的表情有點漠然,目光散散地從司機的背後望著前方,城市的燈光像放了學的孩子,一群群嘰嘰喳喳從遠處跑過來。過了一座拱形的立交橋,像是躍上了浪尖,又迅速地滑了下去。老康左邊望了一眼,右邊望了一眼,目光也仍是那麼迷離渙散。我們能對這樣的眼神說什麼呢?

紅色的士來到一座大酒店門口。拱頂的漂亮透明遮陽棚下,一個戴褐色筒帽的門童把車門打開來,臉上是有禮貌的微笑。老康東張西望,嘴角叼了根沒來得及點火的煙。

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有一隻白皙的手臂在大堂左邊咖啡吧的人頭裡伸出來,朝他招搖。接著老康就順著那條手臂看見了朱娟的笑臉。她旁邊還坐了改變了髮型的杜志紅。

「很抱歉很抱歉,」老康走到她們的身邊坐了下來,拿出打火機把煙點燃,「塞車。一點辦法都沒有。」

「一般來說都是紳士等女士啊。」朱娟朝他笑了一下。

「我曉得,我曉得。」老康很虛心的樣子,「顯見得我不是什麼紳士。」

「喝什麼?」杜志紅問他,同時用手攏了攏新燙的頭髮。

她們兩位面前都是綠薄荷酒。在一隻盛水的玻璃盞里,短短的一截紅燭跳出一豆微光。

「啤酒。青島的。」

老康望了一下杜志紅:「新燙了頭?」

「老康要接見我們,那還不打扮打扮?」杜志紅調皮地笑笑,「不然下回再怎麼請都請不動你這位大師啦。」

「拿我開玩笑很開心是不是?」老康喝了一口啤酒。

「怎麼得了,」朱娟說,「我們兩個都迷上了老康,天天等著你接見呢。」

「嗯嗯嗯,玩笑越開越大了是不是?」

「這個年頭,說假話倒是有人聽,說真話還真是沒有人信呢。」杜志紅說。

兩位三十四五歲左右的衣著很講究的女士就這麼調笑著老康。老康也不生氣,喝著啤酒,恰當地回敬幾句。

「老康,今天晚上,你吃什麼喝什麼玩什麼,只管來,我請客。」朱娟說。

「怎麼啦,發財啦?」老康側頭問道。

「沒錯,老康就是聰明。同聰明人聊天才叫愉快。」朱娟說。

「她啊,今天接了兩個大單。」杜志紅說。

「什麼大單?」

「兩個都是酒廠,下半年的廣告代理。加起來將近千把萬吧。好像撿的一樣。這樣的單接得真是輕鬆。」朱娟的得意溢於言表。

老康又要了一瓶青島啤酒。他問杜志紅:「你那個公司呢?」

杜志紅也是開了一家廣告公司。她和朱娟原來都是學幼教的,都當過幼兒園老師,後來就下海經商。各自做過很多不同的事,最後她們都對搞廣告產生了興趣,於是一人開了一家廣告公司。朱娟主要是做媒體代理,杜志紅主要是搞製作。她們是好朋友,是兩個互相之間沒有秘密的女人。

「告訴你吧,就在我來朱娟這裡吃晚飯的前半個小時,我搞掂了平安保險公司。他們的所有印刷品都由我來製作,外加印刷。這個單不小吧。保險公司有的是錢。」

其實老康同這兩位尚有著幾分姿色的半老徐娘說話時一直有點心不在焉。不知不覺喝了好幾瓶青島啤酒。

喝到十一點多鐘的時候,朱娟提議,接著去唱卡拉OK。

自從與黎曉菲分手之後老康就變得總是這麼心不在焉。他的注意力很難聚焦,因此也很難興奮。他當然需要女人,這是幾乎可以肯定的,一個不缺少羅曼蒂克的美術學院的教授同時又是一位著名的油畫家,他不可能不需要女人。但他現在對女人的態度看上去卻有點玩世不恭。這倒好,一個教授兼畫家的中年男人身上有點兒玩世不恭,正好使他具有了某種魅力。就是這種無法言說的魅力,讓他很隨便地就吸引了朱娟和杜志紅———站在她們一面說,她們對男人可是很有幾分挑剔的。在她們的竊竊私語中,多的是對那些向她們獻殷勤的男人的刻薄的譏諷。他們相識是在一家公司的周年慶典上。那公司的大股東之一是老康的學生。那天他們的胸前都戴著有金絲線的嘉賓的紅花,手裡端著盛滿橙汁的高腳玻璃杯,在學生的引見下彬彬有禮地握手,互留名片,然後談論這場慶典的排場和氣氛。老康聳聳肩,恰當而又精到地批評了酒會的那種庸俗勁兒。他的語言、神態,加上他那一本正經之下的某種玩世不恭,一下子就抓住了這兩位自視不低的女士。接下來,第二天,老康就接到了朱娟的電話,她請他出來吃晚飯,隨後說,她身邊還有一個人也要和他講話,而身邊的那個人就是杜志紅。在那餐有龍蝦的飯局上,老康感覺到了這兩位女士對自己的強烈的喜歡。他喝了很多酒,有點高興,說了很多話,有點張揚。那天晚上他顯得有很有個性,有一種藝術家的狂放,也有一種教授的口才。他像一輛坦克,帶著征服的力量轟隆隆地碾進了兩位女士的心房。除此之外,他內心裡有一種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企盼,他從一個女人身上失去的東西,想從另外的女人身上得到。有一瞬間,他沉默下來,因為他想起了黎曉菲。想起了那個離他而去的女人,他的目光就渙散了。後來他就喝得酩酊大醉。他的失態反而讓那兩個多少有些矜持的女人更加喜愛,她們覺得老康就是與她們認識的其他男人不一樣,有一種她們也說不出來的特別味道。就像後來朱娟開玩笑時說的一樣,她們倆個都迷上老康了。

朱娟讓她公司里的司機把老康送回美術學院,她們兩個還坐在包廂里聊天。她們有那麼多共同的見識,共同的興味。她們的話題始終沒有離開老康。作為都是離了婚的女人,她們都覺得此生再也不需要婚姻了,但是,她們都非常需要男人,需要那種能夠像坦克一樣征服自己身心的雄性力量。她們尚不了解老康的身體,不過她們倒是領教了老康的腦子。男人就應當有那樣的腦子。同時,她們也深深感覺到,除了她們,喜歡老康的女人一定大有人在。好在她們都比較自信,也比較聰明。她們對自己的能力總是估計得相當充分。事實上,像她們這種懂風情又有些姿色的女人,干起什麼事來還真是有點無堅不摧。

昨天晚上的酒的確喝得有點多。她們後來請他到了一家特別火爆的夜總會,據朱娟說,到過這麼多地方唱歌,就是這裡的KTV包房音響效果最好。她們只有三個人,卻要了一間大號的包房。杜志紅說大點好,大點可以跳舞。

她們又叫來了新鮮的扎啤,要了果盤,還要了手撕魷魚和鹵鴨舌。

「喝,繼續。」朱娟說。她打了一個很誇張但是很優雅的手勢。她的樣子有點迷人。

而杜志紅在擺滿食物和酒的茶几與電視屏幕之間的空地上開始試著走了一下舞步。同樣的,也很誇張但是也很優雅。

這是兩隻展屏的孔雀,兩塊生活的可口的蛋糕。

「康教授早。」有個勤雜工跟拾級而上的老康打招呼。他手裡拿了掃帚,正在清掃地上的落葉和可口可樂的易拉罐。

「忙啊。」老康回敬了對方的謙卑的禮貌。

「教授忙,教授忙。」教工說,「哦,有你兩封信,已經放在你的畫室里了。」

勤雜工是個五十歲的男人,臉很瘦,但是身形結實,老康曾經請他到畫室里做過模特,肖像和人體都畫過。從模特的標準來看,他的結構清晰,肌肉分明,甚至比學院里請到的許多男模特都顯得有形。但是他的工作卻是掃地,燒水,送信件,修理教室里壞了的桌椅之類的雜事。他是一個合同工,每年在續聘合同上籤上自己的名字,至少簽了有十五次吧。老康只曉得他姓張,所以只叫他老張。系裡面的老師和學生都是這麼叫。

老康的人物肖像是畫得很有名的。每次畫展,他的參展作品幾乎都是油畫肖像。這些帶有新古典主義風格的作品為他贏得過一系列的獎牌和聲譽。他的畫室里就掛著一小部分令他的學生崇拜的這樣的油畫肖像,而另外的大部分,則是被國內外的各種美術館或有財力並且有鑒賞力的私人收藏起來了。

兩個研究生都在那裡。俞麗在畫小幅的草圖,鍾可尼胳膊下夾著一本書,站在師姐的後面看她畫。她們在交談著,看來比較興奮,發出了非常明媚的笑聲。她們聽到了身後老康的腳步聲,就停止了笑談,回過頭來,一起喊了聲教授早,教授好。

半個小時後,老康把大連女孩鍾可尼打發走了。

他走到俞麗的身後,看她的畢業創作草圖。他對那種相當熟悉的抽象畫面搖了搖頭,很不滿意。

「跟你說過,一直都在跟你說,」老康的聲音有點兇巴巴的,「你一定要畫出自己的東西來,自己的,懂嗎?你看你畫的這個,完全就是塔皮埃斯的翻版!你是西班牙人嗎?你是中國的、四川的、重慶的、名字叫做俞麗的畫家,懂不懂?!」

眼前的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手裡拿著油畫筆,怔怔地望著他的嘴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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