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影子(下)

「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開業的那半年生意由於各路朋友的捧場還算是紅火了一陣子。後來卡拉OK廳太多了,而人們又天性喜新厭舊,於是孟東升感到越來越吃力。現在想起來,涉足娛樂業還是太冒失了一點。當初也只是想找點事做,逃避空虛和失去馬高的創痛,孟東升現在明白別人為什麼把這個地方盤出去了。看來要想點辦法,否則生意很難做下去。這天他請的那位姓張的人跟他說,娛樂業不帶點「顏色」隨你怎麼做都難得做好。這年頭規矩生意哪裡能夠賺到錢哦。孟東升點點頭說:道理上是如此,但是惹了麻煩誰負得起責?我沒有靠山呵。(何立偉)

姓張的年輕人說:我有一個表老兄在治安大隊當副隊長,萬一有個什麼麻煩找他就是。他就是靠山,保我們沒事。

第二天,由姓張的年輕人作陪,孟東升請那位副隊長在海鮮樓吃了一餐飯。

你這個事,副隊長喝得滿面濺朱,拍拍孟東升的肩膀說,你明白,我明白,只要船過得,舵過得,大家都平安。有什麼行動,我會把信給你。

事實上,副隊長遠比他說的還要客氣。就是說,他不只是有風吹草動的時候把信過來,晚上還輪流讓手下的人三兩個一輪地過來站牆子。孟東升也自然曉得如何來招待這些穿便衣的弟兄們。「紅狐狸」看著看著又紅火了起來。有大約十七八個漂亮的長沙妹子散布在各個包房裡陪唱。為了增加新鮮感,孟東升每隔一兩個月就換一批小姐,有時換上西安的,有時換上東北的,有時是川妹子,有時又是黔妹子。這倒不要孟東升到外頭去找,反正你做這個事,就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你,有一批什麼妹子到長沙來了,要不要,要多少。姓張的年輕人認識這個道上的一個綽號叫細毛的人。此人也常來「紅狐狸」玩,臉很瘦,像是刀削過一樣。細毛有時候坐著坐著就打呵欠,眼裡流淚。姓張的年輕人告訴孟東升,說細毛是個吸「煙」的人。

我看也像,孟東升說。

這種人,孟東升略略有點憂慮地又補充了一句,最容易出事。

每次介紹一批人來,細毛都把底牌交給小張,誰誰誰只陪唱,不做別的;誰誰誰什麼都做。

有些客人來了,一望而知意不在唱歌,小張就叫領班小姐安排什麼都做的去那客人的包房。那些人於是成了「紅狐狸」的常客。

來了新的么?這些常客隔了些日子一過來就問,眼睛色迷迷地四處張望。

當然,當然,小張迎上來謙卑地答道,同時做了個裡面請的手勢。

隔上個把星期,孟東升就要請副隊長吃一餐海鮮。

生意好吧,副隊長懶洋洋地問。

托你的福,托你的福,孟東升說,一面接過副隊長手裡的包,還好,還好。

船過得,舵過得,你只要記住這句話,莫太使我為難。

當然,當然。給你添麻煩了。

我?我倒沒什麼。主要是我手底下的那些弟兄。

我曉得,我曉得。

孟東升臉上分泌出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

※ ※ ※

股市上的事真是誰也難料,忽然之間牛氣躥了上來,連那些為人不齒的垃圾股也跟著朝上使勁反彈。年前蘇蘇在猛子指點下吃進來的幾支已經跌破發行價的股,過了一個年就朝上翻了一番。蘇蘇一輩子也沒有這麼賺到過錢,興奮得晚上都睡不著覺。

你現在根本不要拋出去,猛子又給她上課,沉住氣,我叫你拋你再拋。

賺這麼多了,我怕……

怕什麼?猛子說,你還怕錢會燙手呵?

蘇蘇當然是怕這麼快的漲,說不定又這麼快的跌呢。看到猛子那副沉著的樣子,她又放心下來。她現在非常迷信猛子。後者告訴她,按來勢,再過一兩個月,她就可以進大戶室了。

刺激不刺激?猛子說完問她。

蘇蘇感謝地點著頭。

回到家裡她把股市上的事拿來同戴進說,戴進一副懶得聽的樣子。

你對什麼都不關心,蘇蘇懊惱地說。

戴進淡淡地一笑:是么?

我看不出有什麼事能讓你高興,蘇蘇說。

確實,戴進說,我自己都看不出。

我要早曉得你是一個這樣的冷血動物……

講呵,講下去。

不講了,你自己去體會!

蘇蘇衝出門,站在院子里。天藍得很,有幾顆星閃爍在遠處。蘇蘇的飽滿胸脯起伏著,勾勒出她此刻的情緒。馬高死了,毛毛也死了,瀏陽妹子嫁人了,孟東升回院子時只是睡覺,爬起來就去他的那個「紅狐狸」。昔日的熱鬧、說笑、幽默、溫馨已是蕩然無存。最重要的是戴進的變化。他們夫妻之間現在是有齟齬卻沒有溝通,有冷漠卻沒有激情。那天戴進的梅花表不小心掉在地上,拾起來以後就不再走了。戴進順手把它放在裝飾櫃的隔板上,一個星期過去了,他根本就沒有要修理它的意思。這事讓蘇蘇非常傷心。因為這塊表是他們愛情的證物,凝聚了蘇蘇一生最浪漫的記憶。時間凝固在精緻的錶盤上了。蘇蘇最有魅力的笑容也凝固在她的好看的臉盤上了。

※ ※ ※

瞿老闆看了我的《曠世才子》很是滿意。他答應先付我十萬,等片子一封鏡就付我另外的十萬。我本想堅持一次付清,在瞿老闆說了很多理由之後,我終於同意了這種付款方式。因為我知道,在做生意方面,瞿老闆的口碑並不惡。三天之後,他果然到我家來,從他的那個總是不離身的黑皮包里拿出八紮錢來。數一數,他瀟洒地說,你恐怕一輩子是第一次數這麼多的錢吧。

老實說,這天晚上我失眠了———如何賺錢曾經使我失眠過,現在如何花錢也同樣使我失眠。我決定今後不再寫小塊文章,也不再寫小說,只寫電視劇———用一支筆來謀生活。這是最有效的方式。但我明白,這也是墮落的開始。失眠的夜晚,我感到自己扯亮電燈,在黑暗中摸出煙來點著,望著窗外的一粒星光,直到它完全消失。

瞿老闆找了一個姓林的台灣人合夥拍攝。一方面這是為了減少投資風險;另一方面這也是增加賣點。因為在影視市場上,合拍片比純國產片要好賣得多,而且觀眾也愛看得多。劇本,加上三分之一的投資,這是瞿老闆的股份,其餘的錢全歸林老闆出,而利潤是五五分成。所以我覺得在商業上,瞿老闆算得上是一個非常精明的人。

導演不久就選好了,林老闆從台灣請來的,唐伯虎的演員是從香港請來的,其餘的大多數就是大陸方面的。瞿老闆對我說,這樣的陣容,絕對好看。選外景地的時候瞿老闆請我到蘇杭去玩了一轉。在西湖划船的瞿老闆對我說,等這部片賺了錢,他就成立一家影視公司,請我當他的劇本策劃。我說好好好。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失眠了。

※ ※ ※

孟東升雖然生意紅火,但他心裡一直有著某種不安。走多了夜路,總會遇到鬼。

果然,不久就出事了。

事情出在那個吸毒同時當雞頭的細毛身上。一個毒品販子在昆明機場被抓,供出了細毛。細毛供出的則不只是毒友們,而且還供出了一些賣淫女和一些賣淫地點,其中就包括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孟東升被帶到了公安局。但他始終沒有把副隊長咬出來。

沒有人撐腰諒你是不敢搞這些名堂的,審他的人說,講,是哪個給你站牆子?

沒有人,孟東升說,絕對沒有人。而且小姐和客人之間的交易我也不清楚。

他好象很無辜,呵?審他的人對站在旁邊的另一個助手模樣的人說。他們發出一陣令孟東升渾身發冷的笑聲。

紅狐狸卡拉OK娛樂堡被查封了,所有的設備全被沒收。孟東升被罰了二十萬,還被關了半年。那個姓張的年輕人在出事的當天跑了,在孟東升放出來的時候才回到長沙,什麼事也沒有。後來被另一家夜總會的老闆曉得他有那樣的一位表老兄。

孟東升只關了半年就出來了,這是因為戴進在外頭作了打點,否則他肯定要在裡頭呆上至少三年。出來的那天是戴進打的去接的人。孟東升臉色蒼白,像是大病了一場的模樣,他彎腰坐進的士的時候戴進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但是沒有說什麼。沉默了十來分鐘,戴進才問他裡頭怎麼樣。孟東升說:黑,黑得要命。孟東升又說:你什麼都不搞,也好,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戴進笑了一聲,是那種無可奈何的笑,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笑。

蘇蘇好吧?孟東升問,眼睛盯著前方。

她現在整天泡在證券公司,已經進了大戶室了。

是吧?看她好象蠻天真的樣子,居然還發得了財呵。

這年頭,什麼事都是難料的。

那倒也是。

不知道為什麼,兩個好朋友之間的談話似乎有了某種客套,有了某種生分。

你還打算搞什麼?戴進問,眼睛也是盯著前方。

看吧,我也不曉得。你呢?你還是什麼都不想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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