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影子(中)

現在可以說說我最近在幹什麼。去年下半年我寫了一個二十集的電視連續劇《新西廂記》。這幾年古裝戲很是吃香,尤其是清宮戲,簡直是滿天飛。但我覺得這其中寫帝王將相的太多,寫才子佳人的太少。所以我決定把王實甫的《西廂記》改一改,利用一個古老故事的框架塞進去現代人喜歡的許多東西搞成一個新才子佳人戲。老實說寫電視劇比寫小說要快得多。更重要的是經濟上的回報是寫小說不可同日而語的。我還在寫的時候瞿老闆就曉得了這樁事。這兩年黃泥街的書市幾經政府掃蕩,當初的紅火已變成了現今的冷清。許多有錢的老闆就想轉而乾乾其他的營生。聽說投資拍電視連續劇賺頭不小,像瞿老闆這樣又有錢又有頭腦的人就躍躍欲試。所以劇本一寫完他就找上門來了。目的很簡單,就是要來買我的本子。我說出了一個價,表示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我說,這是行市,你應當懂的。雖然瞿老闆非常有錢,但他還是猶豫了很久,然後他說三天以後給我一個答覆。三天後他打來電話,答應以每集一萬元的價格買下我的劇本。但是我在電話里告訴他,我決定不賣了。他非常吃驚,說,這是你那天說的價呵,未必你還要往上加么?我說絕對不是這個意思,關鍵是你那天沒有拍板定下來,結果這三天之中情況發生了變化。

我說的是實話。瞿老闆來過的第二天,又來了一個姓向的老闆。我後來了解到此人原來在公安系統做事,前幾年跳出來辦公司———據說他在長沙的門路非常之廣,出手也非常大方。先是搞房地產,做虧了,欠了銀行里不少的錢。後來一個偶然的機會,純粹是別人的慫恿,買了某個河南人的一個十集寫趙匡胤陳橋兵變的劇本拍成連續劇,結果發了大財,光是賣給海外就賺了幾百萬美金。嘗到了這個甜頭後向老闆逢人就打聽哪裡有好本子。不知從誰那裡打聽到了我,於是找上門來了。同這種人我也不打算多說什麼,只報了一個一集一萬元的市價,並說你可以在我家裡看本子。要是滿意,你就點錢,不滿意,就另謀高處。向老闆是快到中午的時候來的,坐在我家裡一直看到晚上九點多鐘才把本子一口氣看完。寫得好寫得好,他說,這個本子我要了。我說那好說,你點錢就是了。他說我們換一種合作的方式怎麼樣?我隨口問道:還有什麼合作方式?向老闆說:作家寫劇本幾多辛苦呵,雖說你能賺個二十萬,可是我們拿它卻能賺幾百上千萬。這對你來說就不太公平了吧。我這人做事不喜歡一榔頭買賣,我希望與你能夠長期合作。所以我打算讓你能賺到更多的錢。方式就是你的劇本不拿稿費,而是作為投資入股,回報是利潤的10%。那將至少是你現有稿酬的好幾倍。你看怎麼樣?這樣的合作方式你恐怕還沒有經歷過吧,試試看———作為我們長期合作的起點?

讓我考慮一個晚上,明天我給你答覆。我掩飾住某種說不出來的興奮,這樣說道。

第二天,我按照向老闆給我留下的他的手機號,給他去了一個電話。我說,就按你的方式合作吧。

結果沒想到這樣的合作使我吃了大虧。

※ ※ ※

248號出事是由於狼狗毛毛。平時毛毛是拿一根鐵鏈子鎖在它的狗舍旁的。作為一條聰明的狗,毛毛並不特別喜歡吠叫。所以毛毛長到很大,街上的人都不太曉得。只是後來馬高常常帶著它到菜市場去買豬肺葉,鄰里們才清楚原來這家人家還養了一條大狼狗。蘇蘇喜歡在院子里逗毛毛玩。她把毛毛的鐵鏈子解開來,玩一會兒,就回房裡去看錄像,常常忘了把毛毛的鐵鏈子鎖上。毛毛是非常忠實的一條狗,即使大門打開著,它也不隨便跑出去。但是這一天上午瀏陽妹子陳笑紅從她男朋友那裡回來拿東西,再出去時忘了關大門,結果毛毛不知怎麼搞的就跑出去了。這天上午孟東升和戴進還有蘇蘇他們去又一村看一個舞廳,因為該舞廳的老闆打算把舞廳轉手出去,中午他們就在舞廳下面的飯店裡吃飯,繼續討價還價。馬高前一天到株洲看他生病的姨媽,快中午時才回來。剛剛坐定,忽然有人在外頭敲大門。馬高開門一看,原來是那個擺肉擔子的胖子。胖子跑來是報告一個惡訊:毛毛被人打死在菜市場口子上了。胖子說打狗的是聯防隊的,其中有一人他認識,小名喊做朱油條,就是他首先拿鏟子砍的毛毛。馬高拖起胖子就去找朱油條。

毛毛渾身血肉模糊,躺在聯防隊辦公室門外的院子里。打狗的是四個人,其中有一人被毛毛咬了腿,另兩個人就把他架到附近的南區醫院去了。恰好朱油條一個人坐在辦公室里吃盒飯,不耐煩地把菜裡頭的豆豉一粒一粒從窗子里挑出去。

胖子沒有進院里去,他只帶到門口,朝里一指,就閃到一邊去了。這個胖子半年前在菜市場與人爭吵,拿起案子上的刀要砍人,後來聯防隊的人來抓他,把他痛打了一頓,為首的就是這個朱油條。所以他現在把朱油條他們打狗的事告訴馬高,就是想假手這條一米八○的漢子教訓一下他明知敵不過的仇人。

哪個王八蛋打死了老子的狗?馬高衝到院子里就吼叫起來。聲音里充滿了決鬥的氣勢。

找死?敢在這裡吵事!朱油條一嘴巴的油出現在門口。看到門神一樣的馬高,也還是怔了一下。

朱油條是哪個?馬高衝到他前面,一把揪住他的胸口。

老子就是,何事?

朱油條臉上索性橫著那種有恃無恐的亡命徒樣子。

話音未落,就被馬高一拳打得仰面朝天。臉漲得通紅,爬起來要拚命。又被馬高打得靠在牆角的陰溝邊,濺一臉的髒水。

何事?馬高說,這就是何事。

你要就把老子打死,不打死就有你的事做!

你還嘴硬!

前體育老師把朱油條擰起來,擲鐵餅一樣把他扔到了門口。朱油條的腦殼撞在門框上,登時暈厥過去。

何事?何事?馬高好像要等著朱油條爬起來,站在那裡用地上這個人的口氣重複地念著這兩個令他極為憤怒的字。

這時胖子遠遠地朝他急促地喊:還不快跑!你惹禍了!馬上要來人了!

※ ※ ※

我說過我跟向老闆的合作使我吃了大虧。事情的經過大略如下:起初,我得承認向老闆是很有些誠意的。很快,經人介紹他找了一位姓黃的導演。黃導演看過本子後表示他很有把握把它拍好。根據他的預算,《新西廂記》的製片費用是五百萬。向老闆很爽快地答應了如數投資。前期先打了二百萬給導演,導演請好了男女主角———先預付了一半的片酬給他們。搭好了攝製班子,在江西的某個地方選好了外景地。在一個帶八字的日子裡,向老闆在瀟湘電影製片廠的攝影棚里舉行了一個相當隆重的開機儀式。就在這天,也許是由於過度疲勞同過度興奮,黃導演發了病了。

這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相當嚴重的精神癲狂症。據那位演崔鶯鶯的女演員說,黃導在晚餐上喝了幾小口酒就突然把酒瓶拿過來朝地上摔去,起初他們以為他是不勝酒力。後來發現他一邊說還一邊拿拳頭捶自己的腦殼———問題就沒有那麼簡單了。最後,一輛急救站的有紅十字的麵包車把他送到了黃土嶺的精神病院。醫生對前來探望他的向老闆說,他的癲狂症是間歇性的———當然,周期並非無規律。這種病是天才病。這個人是幹什麼工作的?向老闆答道:導演。醫生說:難怪。一個星期之後,黃導出來了。他對噩夢似乎一點印象都沒有。他向在賓館裡的打了一個星期無聊的撲克的劇組人員說:我們開始工作。我們要趕時間。向老闆本來打算換一個人來執導筒。在猶豫的同時他諮詢了他所認識的一位醫生朋友。後者告訴他,在兩次發病期間,這個人會有一個非常好的富於創造力的工作時期。向老闆焦慮地問:這個時期會有好長呢?兩個月?四個月?更短或更長?醫生朋友沉吟了一下,說:半年應是沒有多大問題吧。按照黃導演本人制定的時間表,這部連續劇前期拍攝加後期不會超過六個月。於是向老闆決定不再換馬。在瀟湘製片廠攝影棚里拍了一些鏡頭後,隊伍乘著租來的車開往江西外景地,隨後的日子一切順利。那位北京電影學院表演系的三年級女生第一次在這麼長的電視連續劇里扮演女主角,情緒一直非常興奮。這個時候她還不太在乎錢,而是在乎實現她多年來一直在做著的明星夢。在某次深夜的談戲的過程中,她甚至把自己的光鮮的身體獻給了離婚五年的黃導演。因為後者許諾把她的崔鶯鶯的劇照推薦給《大眾電影》做封面。

倒霉的是,在拍得只剩下最後兩集時黃導演的病又一次發作了,起因是他和製片主任為了一張不到五十塊錢的發票發生的爭執。這一回的發作非常嚴重,劇組的幾個男人拿繩子捆住他的亂打人的雙手送往南昌。途中他趁人不備,從車跳下來。正好後面有一輛摩托,來不及剎車,撞到了他的身體上。經過搶救,黃導演脫離了生命危險,但醫生說,這個人從此廢了,成了植物人了。

功虧一簣,向老闆急得四處找導演接手片子的收尾部分。到這時他才曉得黃導演在影視圈裡人緣極糟,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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