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往年一進臘月,各鄉鎮早早地就老和尚收攤吹燈拔蠟放眾人回家喝酒去了。今年不行,今年上下抓得都特早特緊:縣裡是一過元旦就把九五年的事都給安排了,該簽字的簽字,該定指標的定指標,該翻番的誰也不能含糊全得認下;各鄉鎮的頭頭一看縣裡拉出的這架式,誰也不敢把活推到年後去,都噌噌竄回去緊招呼。七家鄉鄉長李德林愣忙到那種地步吧,他家離縣招待所也就有二里地,在縣開好幾天會他竟然沒回家住一宿。其實他也不是真忙到那份上,他曾經偷著回家一次,可沒想到於小梅根本就沒露面,那天晚上等到十一點半了,李德林心想別再是這娘們跟旁人相好去了吧,一個半路夫妻,這都是沒雞巴準的事,我別傻老婆等漢子了,回頭一回招待所那幫鄉鎮長再掐咕我說我回家摟媳婦,其實我在這房子里挨一宿凍,我也太不合算了,於是鎖上門就回招待所了,回去編瞎話說讓人拉去喝酒去了。往後幾天會下還就真忙了,主要是找縣領導和一些部門的頭頭談要上的項目,完後散會就蹽回七家緊安排部署,一直忙到臘月二十三過小年頭一天,琢磨琢磨差不離了,才給大院里的幹部放了假。放了假人家都走了,李德林還走不了,他惦著夏天讓洪水沖了的那些受災戶,他又叫上秘書老陳坐車到各村轉了一圈,看看臨時借住的房子嚴實不嚴實,發下去的衣服被子到沒到人家手,過年包餃子的肉和面都備下了沒有。一看還真行,各村基本都給落到了實處,有些戶災民得的東西比他們原來自己家的還多還好,有一個老漢披著嘎吧新的綠棉大衣,他說多虧了受災啊,要不受災這輩子恐怕穿不上這好衣服。李德林說可別那麼看,還是少受災的好,各位都好好吃好好喝把身體養得棒棒的,來年想法子把損失補回來。有個村民說身體沒問題,要是補孩子嘛,這一臘月就能種下一茬,來年旱澇保收還個個肥頭大耳。這莊稼夠嗆,因為好多地都給沖走了,再著急也不能往石頭上去種。李德林一聽給老陳使個眼色,老陳心領神會跟村幹部就講過年期間哪個村要是弄出規劃外的肚子來,村幹部們你們喝過二月二就拎尿罐子到鄉里報到,咱來個全封閉學習班,夜裡不許上廁所的,把村幹部都說樂了。李德林說:「別樂,這可是真格的,叫你們半年不許沾老婆邊兒。」

村幹部們說:「破老婆子沒勁,能打麻將就行,再能喝酒。」

李德林說:「喝酒?喝尿吧!」

轉完一遭老陳說,李鄉長你也該回家去了,我也得走了,要不然咱倆都成規劃外的了。李德林一想真是的,心中不由暗暗叫苦:他從縣委辦下到這七家鄉當副鄉長後來當鄉長整三年了,原指望幹個一二年就挪回去,不成想這七家鄉太偏僻太窮沒人願意來,原來黨委書記調走了就把李德林一個人撂在這了。李德林心裡明白,要想調回縣城弄個好位置,一個重要的條件是當上鄉鎮一把手,所以就耐著性子等著當書記,偏偏這一陣子說要機構改革,人事都不動,結果愣瞅著一把手的位子就是得不著。還有不省心的就是李德林在個人家庭生活上是有喜有憂,喜的是按照這幾年時興的做法,各鄉鎮的頭頭都在縣城蓋房子,李德林也張羅起三大間,跨度都是六米半的,跟他原先住的縣委家屬院一間半簡直是天上地下的差別。倒霉的是他先前的媳婦沒那個命,才住上新房不到半個月,跟她們單位外出旅遊出了車禍撞死了,這可把李德林坑夠嗆。幸虧他愛人打結婚就有毛病沒孩子這些年抱過倆都不合適又還給人家了,李德林料理完後事才得以輕手利腳繼續在外邊工作。後來朋友們又給撮和了一個,就是現在的於小梅,於小梅三十八,李德林四十四,於小梅是紡織廠的會計,是離婚的,娘家就在縣城,人長得比李德林原來的媳婦強多了,但也看得出來是好打扮好交際的人,李德林一開始有點不同意,心想我找的是踏踏實實過日子的,找這麼一位到時候把我再甩了咋辦。朋友們說現在像於小梅這樣光身一個人的女的不好找了,旁的起碼給你帶一個犢兒來,你當後爹光拉套也得不著好,不如同意了小梅。李德林一想真是那麼個理就同意了。五月節時辦的事,於小梅就住進了新房,但後來下面發水受災,李德林也沒度啥蜜月就回鄉下忙活去了,偶爾來縣開會辦事在家住上一兩宿,倆人上床看著也像夫妻,但彼此都有點生不愣的感覺,加上這次去縣開會回家沒見著於小梅的影兒,更使李德林心中不安,所以這一臘月忙裡漏閑時李德林不由自主地就想那新房子和於小梅的事,還好一忙起來又忘個屁的了。

在老陳的催促下李德林點頭說回家,老陳叫司機小黃把鄉里唯一一輛破吉普車開來,又幫李德林裝車。別看鄉是窮鄉,但到了過年的時候也斷不了有人給頭頭送些東西,李德林還不賴呢,盡量不收禮,但牛羊肉蘑菇核桃還有煙酒都有一些,這都是明睜眼露的事,也沒必要羞羞答答。李德林讓老陳和小黃往車上裝,又客氣客氣問你們用不,那二位說我們都有家裡啥都不缺。裝好了車都要開了,李德林跟老陳說:

「我還是擔心計畫生育那事,那事家家是工廠人人是車間的,沒人發動積極性都挺高的,過年一喝酒弄不好就麻煩了。」

老陳說:「這事防不勝防,咱也不能在旁邊盯著,好在不是十天半月就生,回頭有了再往下鼓搗唄。」

李德林嘆口氣說:「媽的,一個翻番,一個人口,弄得咱一年到頭跟坐火爐子上過日子一樣。」

老陳說:「過年了你就好好放鬆一下吧,別再想這些事了,想也那麼雞巴回事,不如不想。」

李德林說:「有時它自己就冒出來,非得讓你想不可。」

小黃說:「把酒喝足了就不想了。」

老陳說:「這是個法兒。」

李德林說:「回去試試吧。」

車就開了。七家鄉離縣城一百多里地,都是山道挺不好走,這鄉從地名看便可知當初肯定沒幾戶人家,要不然也不能叫七家,現在雖然比七家人家多多了,但論鄉鎮企業論人均收入在全縣還是個末拉子。本來這二年有點起色了,但夏天發了一場大水把人給沖苦了,雖然李德林在縣裡硬著頭皮也說了什麼任務不減指標不變時間不延該翻番准翻番,但他心裡明白,九五年折騰一年能恢複到發水前的水平,就燒香磕頭阿彌陀佛了。可這些話還不能說,說了人家縣領導肯定不高興,自己想往縣裡調也會受影響,所以只能瘦驢拉糨屎賴漢子拽硬弓強撐著,到什麼時候說什麼話,估計這麼大個縣不會就一個李德林這麼干,山再高總有過去的路,河再深急了眼也能撲騰過去。

李德林心事重重坐在車裡,隔一會抽根煙隔一會抽根煙還給小黃點著讓他抽。小黃開車好幾年了,對李德林家裡的那點事全清楚。小黃說鄉長您想啥呢大臘月的咋不大高興呢。

李德林苦笑道小黃啊你想想我心裡哪有高興的事呀。小黃說您那是高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其實咱們七家鄉在您領導下這二年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實您只要往開處一想就全想開了,其實您最主要的是要……他說著說著把話又咽回去了。李德林明白小黃說的是啥,小黃說的就是要養個小孩。李德林心想這小黃呀,說那麼兩句話哪來那些口頭語,「其實」個啥呀!還有什麼天翻地覆,如今連司機都學會說奉承話了,這事最好別往下發展,回頭開車凈琢磨詞兒,再琢磨到溝里去,真來個天翻地覆,那可就奉承大發勁了。

李德林在鄉下這麼多年了,說話根本不忌諱啥,就說:

「小黃,鄉長我不是跟你吹,這回打結婚我就沒在家呆,兒子都耽誤半年了,往下一過年就行了。」

小黃見鄉長這麼跟自己說,很高興:「那當然了,要不然咋是領導呢,幹啥就得像啥,咱鄉上下要都像您一樣,還愁翻不了番,翻十個跟斗都寬綽綽的。」

李德林聽得心裡怪彆扭的,暗說你是說生孩子翻番還是經濟翻番呢?看來要想溜須拍馬還得好好學習,弄不好就叫人心裡硌縈。李德林忙換了個話題,說過年咋過,和小黃又聊了一陣。後來路上的車和人多起來,有幾個集市把路堵得水泄不通的,小黃顧不上說話了。李德林看著可地的過年的物品和一張張咧著大嘴笑的臉,他的心情慢慢又好起來,畢竟這幾年忙的就是為了老百姓都富裕起來,甭說產生了什麼感情啊什麼愛心呀,那都是時髦的詞兒,說歸其就是看原先窮得叮噹響的村民們變得富裕些了,心裡就痛快。這裡還有啥原由呢,李德林自己明白,自己從小也是在山溝子窮窩子長大的,小時候能喝碗糨粥就美得不知道太陽從哪邊出來,可惜爹娘死得早,要是活到現在,看著你們兒子當鄉長,吃肉比當初吃紅薯還方便,你們該多揚眉吐氣呀!李德林想著想著眼窩子有點發潮,他忽啦冒出個念頭:來年清明我弄他半爿子豬肉埋爹娘墳里去讓他們慢慢享受;忽然又一想不能埋還得燒,燒了故去的人才能得著吃著,可就怕燒不透燒不沒,還是紙紮的啥東西燎了吧。後來他就想這事先放放吧,回家弄出個兒子來最要緊,那麼著就可以把於小梅給拴住了。說來可氣,於小梅她們那一大家子人本來並不很同意這門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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