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冬至天就短到頭了,青遠到這時候天地都凍成一個冰坨,老百姓就剩下捏著酒壺喝燒酒一個事了。縣城裡這些年強多了,為了掙錢冷點也得出攤,市場依然顯得很熱鬧,路邊的飯館生意最紅火,有幾家搞得好的,整宵整宿地都有人喝。米建章這次從義大利回來,晚飯就謝絕了各部門的飯局,他在食堂吃了點,然後就在街上轉了一圈。這一圈轉下來,他覺得好像沒穿衣服一樣,回到辦公室兼宿舍,他才想起來,這可不是羅馬,這是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壩上。這時他努力追尋外出時心中的那種激情。他真的沒去游山逛水,他看了人家的現代化程度,就想起青遠,得爭分奪秒地去建設青遠啊……可現在呢?他有點後悔不該出去轉這一圈,這一凍好像把那點豪情壯志都給凍沒了。他喝了杯熱茶,又抽根煙,努力地去想一路上想的事,可想著想著他就想起愛人和孩子。愛人在市賓館裡當服務員,孩子也在上中學。家裡旁的人就沒了。跟別的到縣裡來的幹部完全不一樣,人家一說就是愛人身體有毛病,孩子沒人照顧,自己當然也能這麼對外說,但實際上是愛人比較風流,放她一個人在家怪不放心。好幾次回家都發現有煙頭啥的,一說就是什麼孩子她大舅二舅來了,叫你也沒法查,到床上也照樣跟你粘乎,還問你在縣裡是不是有相好的,要不然為啥這個熊樣,弄得自己真不敢回家了。

想到這,米建章不由地想起了小黃。人家小黃是怎麼長的,不光模樣好,脾氣秉性更好,溫情脈脈,聽她說話,比聽「一條大河波浪寬」還舒服還豁亮,這要是早十來年,說啥也得爭了小黃,可現在呢……毫無疑問,以縣委書記的身份,以小黃這一陣的表情,那是鮮花在眼前,伸手可摘的,但他不能幹這,這事要是鬧出去,弄不好就身敗名裂了,甭說為青遠建設出力,還得給青遠添亂。於是,他使勁地把小黃那張美麗的面孔從心中挪開,抓過稿紙要寫一下在常委會上講點啥的提綱。電話鈴這時就響了,抓起來一聽是愛人打來的,問:「你怎麼路過家門也不回來!是不是那邊誰勾著你的魂啊!」米一聽就急了,說:「你別胡說八道,年底縣裡事多!」那邊說;「孩子功課不好,你得回來,老師要跟你談談。」米說:「你怎麼不去!」那邊說:「我挨了多少回訓啦,你也得挨一口,別以為你當個破縣委書記就了不得啦。」米很怕她沒完沒了,忙說:「好啦好啦,地區要開會,一半天我就回去。」那邊說。「你這兩天別回來。」米問:「幹啥?」那邊說:「我正來那個呢……」米心裡一陣噁心,忙嗯了幾句放下電話。才放下沒一分鐘,又響了,估摸著不會是家裡的,他又抓起來,這一回是苗滿田的。苗說你可回來了,我有事想跟您說說,這個鄭德海和傅桂英背后里搞小活動,老幹部們還要上街,財政上老陸對您的指示還是陽奉陰違……米聽著心裡又堵著發慌,苗說要過來細談談,米說實在太累了,有話來天再說吧,就回絕了。

等到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米建章已經沒有心思去接了,可他突然從話筒里聽見那甜甜的聲音,他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羅馬,那裡溫暖如春。小黃說辦公室今晚是她值班,問米書記吃飯了沒有,這裡有康師傅速食麵,還有剛用電爐子燒開的水,一衝就行。米立刻就說:「我過去,我去吃……」放下電話,他就出了辦公室,忽然他又回來進了套間,套間是他睡覺的地方,他打開皮箱拿出一個很精緻的紙盒——那是他在義大利給小黃買的紀念品:一塊絲綢頭巾。那裡好東西多啦,就是太貴,他也不好意思讓企業再給自己花錢買啥,人家包吃住行就是好幾萬塊,他只好撿在那裡算是便宜的頭巾買了兩塊,合人民幣還是一百塊錢一塊呢。他要給自己愛人一塊,另一塊送給小黃。他拿著這東西就往辦公室走。辦公室和他的房間是前後排,一拐過去就能見到那屋的燈光了。米忽然又站住了,他知道縣委辦值班都是兩個人,有幾回他一過去人家就避開,讓他和小黃單獨在一起,弄得很不自在,眼下才從國外回來,就匆匆過去,明天肯定會有人議論……他終於又返回自己的辦公室。他撥通電話,果然那邊是另一個女同志接的,人家立即說小黃在這兒,小黃就接過電話來,米建章不由自主地就說太累了不想吃了,又說謝謝你,然後就狠心地把電話放下了。

常委會是縣裡最高的決策會議,決策中又以任免幹部為最重要的決策,旁的事就顯得輕多了,或是書記傳達上級會議精神,或是彙報研究某項工作,若是涉及錢的事還很是需要用心,旁的大可不必緊張,說是民主,也不假,都得表態,但最終還是書記當家,你不服也是白搭。這一次由米建章親自主持的常委會,由於內容比較複雜,一下子就引起所有常委的極大關注,整個大院的氣氛也變得有些神秘不安。

會議室是新修的。原先是兩開間的房子,四下擺了些沙發茶几。後來見上邊和鄰縣都改成長圈的會議桌了,大家就說咱再窮也不至於做不起個桌子吧,不然來了外人寒磣。於是鄭德海就找了兩個本地的木匠做,那倆木匠做板櫃的手,還會打棺材,在縣裡手藝就算說得出去了。把這長圓會議桌做得了也漆好了,常委們一看又懊糟了,長桌也不知咋看,看著總是一頭寬一頭窄,那黑漆也森拉拉的,開頭一個會,常委們誰也不沾那桌子,那時米建章還沒來,前任書記罵道不中,我坐這堵頭怎麼涼嗖嗖的肚子疼,常委們轟地就起鬨反了,氣得鄭德海把那倆木匠好訓,把那桌子白給武裝部了,又請南方來的小木匠做了一個,確實挺好,書記肚子也不疼了。給武裝部的也沒事,常委們說人家軍人有槍能避邪,打仗時用壽板築工事最保險,咱地方幹部就不行了。米建章來後讓人在圓桌當中擺了兩盆綠色的塑料花,會議室就有了生氣。

這次常委會討論的議題是引進義大利一條水泥生產線。要說這事由廠方出面就行了,可人家外國人也明白中國國情,知道那些廠子聽黨委聽政府的,所以人家非讓縣裡領導出頭,不然就不出這套設備搞合資,除非你花錢買,青遠又買不起,這件事為什麼又讓常委們重視呢?這就在於由誰代表縣裡簽這個字,很顯然最合適的人是縣長,一級堂堂政府的法人代表,如傅桂英,她既是縣長,又曾經當過工業局副局長,在學校學的又是工科,不說是內行,起碼不是外行。不像米建章是耍筆桿的,寫文章行,一沾鐵傢伙全麻,到義大利看設備也就是裝樣看看,明白個怎麼回事也就不錯了。但這麼一來就涉及傅桂英的去留問題,倘若是傅簽字,人家外商就要你負責,傅就不能走,而傅要不簽字,就得鄭德海和旁的人簽,外商偏偏又認準中國都是一把手說話算數。米建章身為縣委書記,自然不能簽,黨是拍板的,決策行,不能直接招呼。同時他也不懂行,萬一沒弄得好,最多負個領導責任,也不能負直接責任。這事還不是縣裡說了就算數,地區有項目辦公室,還得上報,有副專員直接管,所以縣裡要拿出意見來。常委中傅桂英鄭德海苗滿田小任還有武裝部長,還有列席的人大主任政協主席,都清楚這裡的微妙之處。所以,米建章把去義大利的過程講了一遍。縣水泥廠廠長和技術人員退出會議室後,下一段的常委會就小豆乾飯——問了好一陣。後來米建章就說:「大家議一議吧,有什麼不同的意見也可以發表,有什麼好的建議也要提出來。」話說得很大氣,很有些發揚民主的風度。常委中武裝部長對地方的事了解得比旁人稍差點,這老兄又特喜歡講痛快活,所以就帶頭說:「發足經濟是頭等大事呀,我舉雙手贊成,米書記你就說吧,該誰干誰就去干,弄他二年,咱青遠就翻身了!」他說得挺豁亮的,倒使米建章心裡熱乎乎的,眼睛就眨眨瞅旁人,旁人都屏住氣瞅桌子面,好像那上面有答案似的。按目前的現實,常委中多數人都以為傅桂英不會搶先發言了,可出乎意料地她卻說了,她說:「本來不該發言,要走的人啦。可是,畢竟在這工作多年,心裡這感情,不是一下子就能斷了的。聽了米書記剛才說的,我心裡熱乎乎的,我想,這個項目關係到全縣工業生產上一個新階段,財政收入也將由此上一個新台階,因此,要在縣委的領導下,由政府全力抓起來,組成一個強有力的項目領導專題小組,從技術資金運輸安裝調試到投產,以及銷路,進行進一步的評估……」說到這裡,常委們發現傅桂英全然沒有了這些日子沮喪的憎緒,又恢複了往日雄心勃勃的樣子。不過,儘管傅桂英談得很豪氣也很在行,但她還是沒好意思點破題,那就是誰來主抓這個項目。不過,傅桂英到底是一任縣長,大智雖略不足,一般的算計還不在話下。她一是主張快上這個項目,二是認為縣政府主抓,餘下的話,還用自己挑明嗎——我傅桂英還沒正式卸任,理所當然要充當挂帥的角色。

傅桂英的發言後來就有點亂了,再往後怎麼收的尾,她自己也不清楚了。凡事清楚有清楚的好處,含糊也有含糊的益處。常委會如今不像文革後期兩派觀點對立互不相讓沒有涵養,現在講團結,講原則性與靈活性的結合,又都進黨校參加過培訓,誰都明白有話慢慢講,不能嚷嚷。嚷嚷一是影響不好,二是真翻了臉,爭將下去會弄個兩敗俱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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