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老吳說:「更好,省得噹啷著礙事。」

王臘梅說:「沒球了,還叫啥男人。」

老吳說:「好歹是主任。」

王臘梅說:「主任管〓!」

老吳說:「一個主任,還不如那倆卵子球?」

王臘梅:「不如不如就不如,敢情你有。」

老吳說:「俺這有倆燙熟的球,你喜歡借你玩。」

王臘梅挺明白地說:「那東西借不得,借了李姍大姐不高興。」

老吳說:「沒事,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專門利人,俺得向他學習,俺願意借。」

李姍在屋裡喊:「老吳你借人家什麼?」

老吳對王臘梅說:「對不起啦,領導不讓。你快回屋別著涼。往後你就當伺候殘廢軍人,將來必有好報。」

王臘梅犯倔,還蹲著哭,又問老吳:「吳大哥,您見多識廣,哪個醫院能重新裝那球?花多少錢我也願意,人的沒有,哪怕裝狗的,好歹全須全尾。」

老吳說:「中,過了年俺給你打聽打聽,裝叫驢的,勁大,養個兒子大耳朵,中了吧。」

這才哄得王臘梅不哭回了屋。老吳進屋要上床,李姍說不要臉跟人家女的說卵子。老吳說她為那倆球傷心,俺能說腦袋。李姍說換驢的能成嗎,聽說有斷臂再植,沒聽說有接卵子的。老吳說都敢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搞個卵子算啥,回頭俺也換倆新的,叫你開個懷,吃雞蛋蘸芝麻鹽。李姍把頭埋到被子里,她心裡難受。那年月雞蛋蘸芝麻鹽是好吃的東西,養了孩子做月子才能吃,俗話講,「大姑娘不開懷,一輩子吃不著雞蛋蘸芝麻鹽」。老吳躺床上也睡不著,思前想後,就覺得人來到世上這一回,活得可真不容易,不僅自己操心受累,弄不好還影響旁人。他推推李姍說:「俺心裡有愧呀,俺明白,俺本來就配不上你。俺還不爭氣,做不出孩子來,讓你白長了那麼寬的胯骨,生孩子肯定順當。這麼著,俺也想開了,天下早晚大同,男女隨便,咱先革命一步,你到外面找個相好的,懷個孩子,到啥時也是你的骨肉,俺也一定當親生的對待。」

李姍說:「那可不行,那是丟人的事,我可干不出來……」

老吳沒了耐心,拉開燈問:「那你還沒幹過咋著?你跟黃小林不是好過嗎!俺都想開了,你裝啥蒜!」

李姍嚇壞了,她怕鄰居聽見,小聲說:「我的祖宗喲,你真是牲口呀!啥都敢說,你還讓我活不。我前輩子做了啥壞事,讓我這輩子碰上你!」

老吳說:「你準是當廚子來著,炒腰花炒多了,把俺這份都做菜賣啦。」

這檔子事是李姍後來跟我母親說的。那時我大姑和大姑夫回北京了,李姍憋得難受,到處找人說話。說這段時是晚上,我躺炕上剛要睡著,李姍來了,噗哧一笑說:「舅母,我給你說個事,老吳他讓我……」怎麼怎麼著。我母親趕緊放下手裡的活,輕輕叫我,我閉著眼裝睡,把她們說的都聽見了。我母親說那事可萬萬做不得,甭說名聲不好,養個旁人的孩子,將來也是一大堆麻煩,老吳那脾氣,他不可能當親生的待,到時候所有的不是都是你的。李姍說他好像是真心實意,這兩天他使勁幹家務活,讓我養身子,還要給我熬魚湯喝。我母親說壞啦老吳想孩子想魔症了,這麼辦吧,讓小小去你家,叫他體會體會。李姍說那算什麼,輩份也不對呀。我母親說借給你們幾天玩玩,都這麼大了,我能給人嗎。李姍說那好吧,讓老吳體會體會有孩子是什麼樣。

我真去了前院,老吳開始挺高興,說這比求人強呀,一下子就長這麼大,連尿布都不用洗。李姍說別做夢,這是借來讓你體會體會。老吳摸著我的腦袋說啥借不借,老子喜歡,就是老子的。李姍說你整個一個國民黨大兵,當初搶我,這回還要搶我弟。老吳笑了說俺這回不搶,俺要用實際行動感化你們。

他咋感化?就是多幹家務活。掃院子,所有人家門前都掃,掃得非常乾淨;挑水,自來水在坡下,老吳小碎步挑進院子,腰彎著,還咳嗽一聲,一副很賣力的樣子;劈柴、生爐子、買菜、做飯,還給我講故事。那幾天我可享福了,真想給他當兒子算啦,管他旁人說什麼,我吃得好玩得好是真的。很可惜的是,老吳很快就煩我了,原因是我愛向他提問題。比如,非洲在哪個半球上,美國首都是華盛頓還是紐約,日本天皇跟中國的皇帝一樣嗎?祖國山河一片紅,台灣香港還有澳門怎麼辦等等。其實,我問的這些無非就是當時喇叭里廣播的一些新聞時事,我求知慾挺強,跟他們又不太拘束,情不自禁就問。老吳開始往李姍那兒支我。李姍這陣子在家呆的,跟家庭婦女也差不多了,要不然她也不能找我母親說那種事。她有的能答出來,有的答不出來,又跟我一塊問老吳。老吳架不住了,還到新華書店買張地圖,回來攤床上找非洲。找來找去我都看明白了,他買的是全國地圖,哪來的非洲。老吳還死好面子,指著太平洋說越過這片大海就是非洲,那邊凈是沙漠,沒多少人,人家畫地圖的都不願意畫。日本國首相田中角榮訪問中國,我聽廣播中說他曾來過中國,老吳怕我問啥,搶先說是那個姓田的吧,俺見過他,抗日時他就在俺村公路邊的炮樓子里,是做飯的,沒少燉咱中國的小雞。有一天飯菜都擺好了,煎咸帶魚,招來不少蠅子。老吳端起酒盅要喝了,我也不知怎麼的就問:「外國人過春節嗎?」老吳把酒盅往桌上一扔,拉著我就到後院,跟我母親說:「舅母,這孩子還給您吧,俺受不了啦,他天天考俺,俺都做病啦。」我母親說:「小孩子都好問。」老吳愣了一會,回去跟李姍說:「拉倒吧,咱倆人過清靜。外國人過不過春節俺咋知道,俺不能為這事跑趟外國。現在這孩子也是吃飽撐的,過年有你新衣服就是了,你管外國幹啥!」

李姍說:「你就是沒有知識,才讓孩子問倒。革命者得胸懷五湖四海,天下還有好多人沒解放,沒過上社會主義呢。」

老吳指指咸帶魚,又轟轟腦袋上的蠅子說:「就咱們這社會主義,咸帶魚都成了好東西?俺小時候,這東西爛一海邊子,沒人要。大對蝦,蒸熟通紅,管夠吃。這些年,連蝦毛都沒見過。人可多啦,哪哪都是,想拉屎都排不上坑,再這麼下去俺還不如變成鳥,站樹上想拉就拉,誰也管不著。」

李姍指著窗外說:「你蹲當院拉,誰也沒限制你。」

老吳說:「去就去。」他撥了一半咸帶魚送到後院給我吃,還跟我說好好念書,那些問題就都清楚了,可別學俺,連扭腰(紐約)和花生燉(華盛頓)是一個地方都弄不清楚。不過,也別崇洋迷外,外國人也沒啥文化,起名字都不會起,扭腰花生燉還不如豬肉燉粉條,味好,比這咸帶魚強,比燉花生米更強。花生米也不治扭腰呀,誰開的這偏方,簡直是二百五,白搭了花生米……

老吳就這樣跟斗把式又明白又糊塗闖過一道道關口,跟著全國人民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新時代。八十年代初,老吳積極了一陣子,每天早出晚歸的,眼瞅就要當上區政府的總務科副科長了。八三年春天區里領導都跟他談話了,說馬上就要上會研究,科里現在沒有頭頭,你先負起責任來。老吳眼淚差點掉下來,心裡說沒成想俺這輩子還能當個官,俺得好好乾。就帶手下的年輕人把區政府的環境重新修理一遍。等到領導開會研究人事時,會議室內鮮花盛開,茶水飄香,窗戶乾淨得跟沒安玻璃一樣,地板光滑得像鏡子面一樣,領導把會開完了,就把老吳忘得跟沒這個人一樣。老吳不僅沒提拔上,還調到門衛值夜班去了。老吳那年53歲,過口了,上面的精神是大膽起用年輕幹部。老吳若在科里,機關平均年齡降不下來。門衛兩個老頭快七十了,老吳過去正好往下拽。報表時列在勤雜人員名下,不影響機構改革的任務落實。老吳哪知道這麼多,讓值班就值班,讓守夜就守夜,他覺得自己有點老了,不想再折騰啥了,再混幾年退休就行了。

黨政機關忽啦一下做起買賣來,到處都是公司、經理、董事長。老吳那顆已經平靜了的心又給撥弄蹦起來。但老吳沒玩皮包公司,他停薪留職在頭道牌樓旁一個廢養雞場里辦個汽車修理部,徒弟是大寶二寶還有我。說來慚愧,我們念書都不行,初中畢業考不上高中,找不著工作,在家呆好幾年了,呆得難受,就跟老吳修車。開始,老吳還拿出真本事,一邊教我們,一邊修各單位的大車小車。後來發現老老實實這麼修不行,賺不了幾個錢。老吳就問我們想掙大錢嗎?我們都到了搞對象的年齡,正發愁沒錢,趕忙說做夢都想。老吳說俺也看出來啦,這會兒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咱們豁出去干他一場。

打那起,我們就不接零活了,老吳帶我們買快報廢的車,收拾一下,確保沒大問題,噴上漆,當半新不舊的賣。這生意實在是太好了。那會兒不少物資和食品還不充裕,汽車拉腳很掙錢,買新車不僅貴,還買不著,就得買二手車。我們賣出幾輛,跑得都挺好,傳開來,我們的生意一下子火起來。老吳又雇了幾個技師,購置些機器,半新的車一輛接一輛往外開。幹了有一年多,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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