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沒幹過這種事,但一想魯芝蘋罵我媽,勇氣就來了,上去就把蛇捅進去,就聽裡面魯芝蘋說:「啥玩藝咬我腚?媽呀!」我往外一拽棍子,扭頭就跑。前院可熱鬧了,魯芝蘋癱在廁所里起不來了,那條蛇也讓她屁股坐扁了,怎麼看怎麼像是那蛇從後牆洞爬進來的。打那,魯芝蘋有屎有尿都跑後山上去方便,再也不敢進廁所了。又因為魯是屬兔的,兔是蛇的口中食,她從此老實許多,怕山上的蛇下來吃了她。

老吳就是這麼個人,不讓聽收音機,全院人都說他沒人性;抱打不平、害巴人,讓個別人恨之入骨;橫插一杠子,搶人家的對象當媳婦,讓人家記恨一輩子;養不出孩子來,還不會體貼人,讓老婆心裡彆扭,差點徹底移情他人。這最後一點我參與了。不過,我是在不明細底的情況下被人利用的。那是我上小學一年級時,李姍當我的老師。別看她是我表姐,平時對我可不咋著,她不讓我在學校叫她表姐,我知道為啥,因為我穿得不好,她怕同事笑話,其實都是她的虛榮心在作怪。不過,在那個美麗秋天放學的路上,李姍在二道牌樓下把我叫住了,我發現她有些緊張,不時朝左右看看。她問我中午吃什麼。我說家裡有剩飯,和我二姐一塊吃。那時我母親去被服廠鎖扣眼,中午不回來。李姍拉我進了路旁一家飯館,買了一碗豆腐腦和兩個燒餅,讓我吃。我當然不管是怎麼回事,立刻狼吞虎咽消滅了那些好吃的。完事就和李姍一起回家。快到前院時,李姍忽然一捂腦袋說我頭疼要回家睡覺,不想讓誰打擾,你在這玩,再看著山下,如果你姐夫回來,你立刻先告訴我,明天我帶你吃餛飩。

餛飩是什麼味兒?我立刻毫不猶豫地答應了。於是,我像一隻忠誠的小狗,在院外轉悠。前院這時很安靜,大人上班,中午不回來,半大孩子也都跟我一樣,吃口剩飯就跑哪玩去了。李姍進屋以後就把窗帘拉上了。她有個習慣,白天睡覺怕見光。我二姐來找我問咋不回家吃飯,我說吃飽了你別管我,就把二姐攆走了。突然,有一個戴鴨舌帽的男子嗖地從我身邊溜進了院子,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就進了李姍的屋。我趕緊追上去,想喊表姐,不料李姍出來小聲說我這有事,你去院外看著。既然表姐和那人認識,我也就不為她擔心了,我又去了門外。過了好大一陣子,那男的出來,摸摸我的頭,掏出六塊兒包著玻璃紙的糖放在我的口袋裡。到了下午,我看見李姍臉色極好,眼睛放光,穿著露大腿的旗袍去了學校。

這個美差,我連著幹了三個中午,得到的獎賞是豆腐腦、燒餅、餛飩、炸醬麵、糖、花生。本來,我還可以繼續幹下去,但卻讓我把事弄砸了。我把糖和花生存在一個紙盒裡,想省著慢慢地吃。但第三天晚上我發現糖少了一塊兒。本來是六塊兒,我吃了兩塊兒還剩四塊兒,卻只有三塊兒了。我認定是我二姐偷的,就找她要,她不承認,我倆打起來。我母親發現了,就問是從哪裡來的,她以為我偷什麼東西賣錢買的。我不願意當小偷,就說了這一切。我母親立刻給我二姐五分錢,打發她去買糖。然後問李姍他倆在屋裡幹啥。我說我沒進過屋不知道,但那天中午我抓一隻秋螞蚱抓到李姍窗下,聽屋裡李姍很小聲地哼哼,還哎喲了一聲。我母親一把將我的嘴捂住,說你再也不許吃他們的東西,也不許給他們看門,再去就打斷你的腿。

我害怕了,再放學撒腿就跑,絕不讓李姍攆上。幾天下來,李姍對我又恢複了原來的態度。我知道她膽子大了用不著我了:老吳當管理員,中午很忙,他又好喝幾盅,喝完下午還要睡一覺;小石頭的理髮店中午不休息;魯芝蘋調到離家很遠的肉聯廠……我也知道李姍和那男的在屋裡沒幹好事,雖然是什麼事弄不清,反正是背著老吳的事。我想把那男的嚇跑,採取的方法之一是學老吳,老吳的皮鞋是從部隊帶回來的,鞋底釘不少鐵釘子跟馬掌似的,走道咣咣響。我撿了個破罐頭盒,綁在腳下,在前院走得咣啷咣啷的。李姍很緊張地開門,一看是我,立刻火了,讓我滾。我又和大寶聯合起來,在台階上放自行車軸承里的滾珠兒,戴鴨舌帽男的出來時走得慌,一腳踩滾珠上,滑個老頭鑽被窩,鴨舌帽都摔掉了。我們躲在一旁捂著嘴看,是個挺俊的小夥子,留著分頭。後來,我才知道那人是黃小林。至於他倆是如何舊緣重續,而且如此大膽行事,我就不清楚了。這件事的結局是老吳一天中午突然回來了,把他倆堵在屋裡。但李姍和黃小林正面對面坐著談話,老吳傻乎乎地說:「來客人啦,你們談著,俺找個東西,這就走。」走到二道牌樓時他琢磨過味兒來,扭頭又跑回家,進屋一看就剩下李姍一個人,正拽床單子呢。老吳問他來了幾回了,你別以為我是傻子,那小子見了我臉都變色了。李姍心驚,以為我給她泄了秘。但她死活不承認。老吳還算大方,說若是再碰見,就白刺刀進去,紅腸子流出來。打那,我再也沒見過黃小林來過前院。據說,黃還和別的女人好,在他退休的前一年,他還有花心,大雪天去酒吧找小姐,半路上讓車撞個腦震蕩,病好了老實了,每天去大壩上打撲克,跟先前兩個人似的。

老吳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開始全是因為李姍。李姍好穿,又有條件,沒孩子,她掙56元,老吳掙84元。那時豬肉才一塊多錢一斤,你想他倆的日子能錯得了嗎。文革從學校鬧起,一下子把李姍抓出來,說是資產階級的臭小姐,還說她是破鞋,拉出來斗,脖子上吊著鞋片子。這時,學校革委會的主任還是白校長,他挺積極的,還動員老吳揭發批判。很明顯,我爺爺不是勞動人民,要不然也不可能有這麼多房子。前面說過,我大姑抽過大煙,大姑夫不務正業,更可怕的事還有,也不知從哪查出來,說李姍她親爸還活著,在台灣,還跟什麼軍統有關係。這還了得了!此外,還有和黃小林的關係。黃運動一開始就給揪出來,說他一貫流氓成性。白校長說老吳同志你得站穩立場揭發批判呀,你媳婦很可能是國民黨留下的特務。老吳對這話可不愛聽了,剛解放時李姍才多大,十多歲的孩子能當特務嗎。老吳就罵:「娘了個×!她那歲數要是能當特務,你老白毛子大金牙就是特務頭子啦!」

白校長氣得直跺腳,咬著金牙說:「你……你反對文化大革命!」

老吳說:「有能耐用你的大金牙把俺嚼了!」

他扭頭就把李姍帶回家。小學校學生太小,只有幾個青年教師乍呼得歡,但卻不敢惹老吳。回到家,李姍先把尿濕的褲子換了,然後摟著老吳就哭,說多虧了你呀,要不然我就想尋死啦。老吳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家女土匪臨死前跟俺好了一回,又撿了條命,人家對生活都充滿著希望,何況咱們呢。李姍聽了也沒急,說我也曾對不起你,跟黃小林好過那麼幾回,咱對著毛主席宣誓,打這往後,誰都不許幹壞事,幹壞事就讓他挨斗。老吳不說話也不舉手,點點頭就拉倒了,後來他說俺才鬧一回,她鬧好幾回,敢情她合算啦,俺就是不宣誓。

按說這事不該完,彼此怎麼也得往深里問問,你怎麼跟女土匪搞上的,你和黃小林到底是幾回。可運動來勢太猛,一轉眼把老吳給揪出來了,罪名是對抗運動,死保老婆,隱瞞反動歷史和流氓行為。斗完了就跟牛鬼蛇神一起掃大街掃廁所。旁人都壓力很大,整天皺個眉頭。老吳不在乎,一邊掏大糞一邊作詩:「文化大革命,好好好!好好好!……」

「好在哪?」拉屎的革命群眾問。

「好你一堆大黑毛。」老吳的糞勺子掏到人家屁股上。

革命群眾立刻報告給小石頭。小石頭這陣鬧得挺歡,噌噌噌也不知怎麼鑽進區革委會了。小石頭本來就恨老吳,心裡說這回看我咋收拾你。立刻把老吳帶來,問你在廁所里說什麼啦。老吳說俺歌頌文革好。小石頭說往下呢。老吳說文革全是好,沒有別的。小石頭說:「那怎麼出來好你一堆大黑毛?」

老吳說:「俺那是稱讚革命群眾,是另一首詩歌,下面還有不少詞呢!」

小石頭一拍桌子:「你說,說不出來就是說文化大革命,就是反革命!」

老吳點點頭說:「你們聽著,好你一堆大黑毛,好似革命起火苗,燒死牛鬼和蛇神,迎來紅日高高照。高高照,放大炮,炮口對著大糞勺,噴黑水又扔炸彈,輕裝上陣志氣豪。志氣豪,不驕傲,鬥私批修呱呱叫,徹底消滅帝修反,熱河響起衝鋒號。衝鋒號,吹得響,聽俺把革命故事講,灤平城東金溝屯,住著那麼一家人,媳婦名叫王臘梅,勞模會上要愛上誰,愛上誰,誰知道,他丈夫推頭手藝頭一號……」

小石頭跳起來喊:「打住!打住!」

旁邊的人包括告老吳的都說:「往下說呀,早知道有這些好聽的,我告你幹啥!我不告你啦,你往下說。」

老吳指指小石頭:「領導不讓說。」

小石頭把旁人攆出去,小聲對老吳說:「我饒了你。記著,我的事不許說。」

老吳點頭:「遵命。」

老吳後來在牛鬼蛇神隊里還當了隊長。有一天新來倆組員,一個是白校長,一個是黃小林。白的金牙叫人拔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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