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熱河城內有座皇家宮苑避暑山莊,避暑山莊里有條河,名曰熱河。熱河來自地下泉水,四季長流,清澈無比,冬季亦不結冰。此河起于山庄東北部,流數十米,便匯入湖中,可謂短也。故英國《全英大百科全書》中稱:熱河是世界上最短的河流。

熱河雖短,名氣甚大,當年皇上把避暑山莊建在這裡,便是明證。民間傳說就更神了,先是說英武之氣稍弱的皇帝在此都難以存活,有清一代中的嘉慶和咸豐兩朝天子均歿於此。為嘛?皇上屬「龍」的,龍入「熱」水河。焉能不亡!再有就是「熱」水融「冰」(兵),此地不動刀槍。察看地理,熱河城北拒草原,東臨關外,南拒京師,西阻邊關,實實在在是一塞外重鎮。然而有趣的是,遍觀史書,甭管哪場大仗打起來,一旦到熱河城下,就偃旗息鼓兵不血刃了。這兩條說明什麼?簡單說就是熱河地脈氣力壯,上敢抗天子,下敢攔刀槍。真是這麼回事嗎?我也說不清,這些都是小時候聽前院我表姐夫老吳說的。老吳是當大兵出身,說來慚愧,他是先當國民黨的兵,後來當的解放軍(這還是文革中交待出來的)。但我小時候一直以為他壓根就是解放軍。這種誤解起因於他的自我介紹,他是這麼說的:「十一縱四八年開春打隆化,在隆化中學東北角,有一個橋型碉堡,火力特強。六連六班長董存瑞冒著槍林彈雨衝過去,舉起炸藥包就給炸了。當時,俺離那不遠,一看這情景,俺和俺們班長一踩油門,呼一下就沖了出去,然後就勝利了,解放了……」您聽,這不是解放軍嘛。

老吳跟我說這段話時是六二年,低指標瓜菜代,我餓得乾巴小猴似的。老吳的愛人叫李姍,是我大姑的閨女,他倆沒有孩子。老吳人性差沒有朋友,他也不愛搭理人。我父親三年前病故,母親帶我們四個孩子過日子,生活很困難。我老小,老吳偏喜歡我,他愛吃辣子喝麵湯,據說能治他的胃病,他喝麵湯時有時就朝後院喊我的小名:「小小,來呼湯!」他不是熱河人,說話侉,把喝說成呼。甭管他說成呼還是啥,我都很快地跑過去,老吳的麵湯上漂著用油炸過的蔥花,偶爾還有幾滴香油,那對我來講,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我也不能白喝老吳的麵湯,喝湯的前後,就是耐著性子聽老吳講這講那,估計在外面沒人聽他說,表姐李姍也煩他,他憋了一肚子話,就全說給我了。老吳抽煙喝酒,說話崩唾沫星子,還噴熏人的酒氣。我吃人家嘴短,只能忍著聽著,抽冷子抹臉上他發射過來的子彈。我雖然小,不知道什麼縱隊啥的,但我看過電影,包括董存瑞炸碉堡的電影。我聽他說踩油門,便問:「電影里怎麼沒見你開的坦克車呀?」我以為他是開坦克的。老吳「呼」了一口湯,腦門子上的汗滴下來,他也不擦,又吃口辣子,是用油炸的干辣子,嚼得沙啦沙啦響,末了說:「那會兒沒坦克」我問:「那您開啥?」老吳說:「俺開汽車,十個輪的。」若干年後,我才弄清老吳當時是國民黨十三軍八十九師第二六五團炮兵連的小兵渣子。管他的司機班長腦瓜靈活,見大勢已去,帶幾個弟兄開車拽了一門山炮投了解放軍。人家老吳沒撒謊,「解放了」,就是被解放軍解放了,是我聽不懂。老吳那時讓解放軍的殺聲嚇蒙了,根本就沒來得及爬上車,他是抱著山炮炮管子投誠過來的。戰場上沒好路,炮管子還挺熱,連顛帶燙,把他卵子給弄出了毛病。後來他們總弄不出孩子,老吳讓李姍逼得沒法兒,去醫院檢查,大夫說你這睾丸像是煮熟的雞蛋,根本整不出小雞來了,老吳細想,便認準是那時做的毛病。現代醫學證明男的那倆球怕熱,要不然女媧造人咋讓那東西在外面吊著,就為涼快。老吳是投誠改編為解放軍的,還學會了開車,大軍南下到過湖南,在十萬大山裡剿匪,有一次抓住個女土匪,才二十多歲,大眼睛,挺俊的,押在車庫裡,準備第二天槍斃,輪到老吳站崗時那女的一撩衣襟,露出一對鼓鼓的奶子,老吳仔細看了看說:「想使美人計?可惜老子不是那種人。」那女的又脫褲子,露出了嫩肚皮,老吳朝四下瞅瞅,自言自語道:「也不知道旁邊有沒有人,」最後那女的分開兩條白生生的大腿,老吳嘆了口氣,又咬咬牙說:「管他有人沒有人,老子給她來個將計就計廢物利用。」上前就把那女的給幹了。幹完了那女的哭道我不是土匪,我是被土匪強拉走的。她說了自己的身世,不像是假的。老吳撓了撓腦袋說你咋不早說呀俺都操完啦。女的說讓你佔了便宜就放了我吧。老吳說放了你俺咋交待,乾脆你立功贖罪把土匪頭子藏哪交待出來吧。女的琢磨琢磨就說了幾個地方,沒有想到真抓住了土匪頭子,那女的活了命,老吳還受了嘉獎。這事是後來老吳喝多了,自己吹牛說出去的。壞了菜啦,差點軍法從事,幸虧不是強姦,又是初犯,營長一句話把他從汽車連開到炊事班,行軍打仗背大鍋,不能抬頭望天,只自己低頭看路,戰友們都以為他沒啥出息了,可老吳嘎咕,總低頭走道,他長了這麼個能耐:能分辨清地上的腳印。一次追土匪時,遇見一個五岔路口。怎麼有五岔路口?這是真的,前面是一座大山,深不可測,五條小路扇子面似的通往各個山縫子里,追差了就啥也別想找著。偵察班在岔口愣住了,連長來了也不敢下決心,老吳(當時是小吳)過來瞅瞅,指著其中一條道說這條是,那幾條都是晃子。連長問你咋知道,這泥里都是腳印子。老吳指著那幾條道,說別看那腳印不少,那是幾個人並排跑出來的,你看那腳印前後離得多近,誰逃命不大步跑,還跑小碎步。你再看這條道,腳印里除了穿草鞋的,還有皮靴印子,肯定是有當官的,追吧,沒錯。連長點點頭,帶人追下去,一個不剩的全給追著了。為這,老吳又回了汽車連。五一年老吳還跨過江,開車拉彈藥。一出發就奔了「三八」線,老吳開著車琢磨這仗打得也太順啦,美國鬼子真是紙老虎?會不會是個圈套。他又琢磨那個女「土匪」,現在也不知在哪兒,那是湘西的妹子,要是娶了做媳婦,也不錯。開車最怕走神兒,何況路上全是美軍飛機炸的炮彈坑,結果,車翻溝里去了,幸虧彈藥沒炸,老吳卻受了傷,回了後方。但那場戰役咱們吃虧了,叫美國軍隊包圍了一部分志願軍。近年有人寫了那段歷史,被俘的志願軍戰士在韓國一個島上受盡折磨,為了去掉被烙在身上的反動標語,他們寧願把自己的皮膚燒焦。老吳跟我說他要不翻溝里去,肯定也得被俘,也得被烙上字。我問他你會不會跟國民黨特務去台灣,老吳說那是不可能的,死也不會去。我說你意志夠堅定的,老吳說主要是想那個湘西妹子,你是沒見過那兩條白腿呀,比現在的模特都棒,模特的腿不行,柴禾棍子似的。我說您思想挺解放呀,不怕我表姐撓你,他說俺壓根都沒敢想能活到九十年代,現在還怕啥。

老吳是在東北野戰醫院養的傷,傷好了就讓他離開部隊回老家。老吳捨不得,說要重返前線,為戰友報仇。首長說你的心意我們都知道了,前線捷報頻傳,你不去人手也夠用,眼下是後方需要人。老吳說中啊,俺願意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反正俺從小沒父母,也不知哪是家。首長說給你聯繫個地方,你等著下命令吧。按說往下的事應該挺好的,老吳畢竟有那麼一段革命經歷,文化水平雖然低,可那時也沒有幾個高的,老吳長的又不醜,也有個頭,穿起志願軍紮成一道道的黃棉襖,挺人模狗樣的,估計能給他分個不錯的地方。倒霉蛋老吳自己瞎鬧,首長前腳讓他等命令,他後腳就湖南找那個女「土匪」去了。結果可慘了,湘西妹子沒找著,當地公安部門把他找著了,懷疑他是台灣來的特務。他好說歹說跟東北聯繫上,來人接他回去,如實彙報南下的目的,差點把首長鼻子氣歪。同志們呀,那是五二年,國內正肅反呢,竟然有人敢和過去的土匪發生聯繫,那是天大的問題。不過,人家部隊首長還真是不錯,沒難為老吳,開封信說你去熱河省民政廳報到去吧。老吳立正敬禮,背著背包拎個柳條包,一路邊關打聽著就到了熱河。溥儀在長春成立「滿洲國」時,熱河是一個省。這個省有三大害,抽大煙鬧土匪還有旱災。你想老百姓能得好嗎。直到九十年代,這的山溝子里還有沒脫貧的,退回去四十多年,熱河城裡是個啥樣,可想而知。

老吳手裡拿著封好的信到民政廳報到,人家拆開看了就放在抽屜里,寫些啥老吳不知道。然後就給老吳開信,讓他到市民政科報到,市民政科又給他分到區里。老吳有點明白了,那信里準是給自己上眼藥啦,看樣子沒準一路分下去,非分到街道上不可。老吳不幹了,在區里掏出紅錫包牌香煙抽著,那是臨分手時戰友送他的,他一直沒捨得抽。他挺大氣地把煙撒給區里的人,撇著嘴說:「給俺開封介紹信,老子回部隊去。」

副區長黃小林才二十齣頭,沒見過這樣的轉業軍人,忙問:「回部隊幹啥?才下來。」

老吳咳出口痰,叭地吐到窗外:「看來你們不大歡迎俺呀,俺回部隊找首長重新分配,俺這回要去湖南,還不雞巴上你們這破地方來啦!」

黃小林怪緊張。才開過會,要求認真落實轉業軍人的安置工作。要是這位姓吳的大兵鬧將起來,豈不是讓上級說自己工作無

返回目录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