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趙部長是中欣父親的堂叔,沒出五服,是很親的。趙家坪是他們那一帶的大寨子,趙姓是大姓,有錢的大多也姓趙。不過當時那種窮山溝,有錢也有不到哪裡去,無非多幾畝水田十幾畝坡地,無非多三兩間房。無非多幾床棉被墊絮,日子一樣清苦得很。男女老少也一樣要勞作,一樣吃苞谷吃紅薯,哪像黃世仁劉文采那樣?趙部長家原來也算是有幾石田一間磨坊的小康人家,但父親愛賭,成家幾年後便將家產輸光了,成了赤貧。民國十八年,第一次鬧紅軍的時候,趙部長跟著一支部隊走了。他說其實當時啥也不懂,只想有一口飯吃,只想出去闖闖世界,在家裡看不到前途,就像今天農村青年外出打工一樣。到哪裡去,打什麼工,都不知道。幾件衣服一裹就上路了。那時也是這樣。也不知道哪是革命隊伍,哪是反革命隊伍。趙部長說他的一個兄弟因為腿上長瘡,說晚幾天去追他的隊伍,結果他追上了白軍,後來死在宜昌會戰中,雖說是打日本人死的,連個烈士也沒撈上。趙部長當了幾年紅軍,打打跑跑,勝勝敗敗,吃了不少苦。後來紅軍的勢力又大了起來,又回到趙家坪一帶發展,成立了蘇維埃,組織了赤衛軍,招來了一批青少年,舞刀弄棒,唱歌識字,打土豪,分糧食,很是熱鬧。山區的娃子很孤寂,抬頭見山,低頭見谷,一輩子就那麼幾個人來來往往苦熬日子,這一下子幾十幾百在一起鬧騰,很吸引人。況且打了地主土豪,還可以好好吃喝一頓,分上幾件衣裳。還可以聽到許多革命大道理,等革命成功之後,可以分地分房分牛分羊,還可以到大城市去。最刺激人的,就是可以將那些平日有錢有勢的人和他們家的女人孩子捆起來遊街,戴高帽子,在大會上吼他們罵他們,踢他們打他們,還可以槍斃,殺頭。趙部長說,所以到後來,文化大革命來了,我們一些老傢伙吃了很多虧,私下裡又氣又恨又不理解。我說,你們看看今天這些紅衛兵娃兒,和我們當初不是一樣嘛!捆綁,遊街,掛牌牌,戴高帽子,連喊的口號都是我們當年的:造反造反造反!一切權力歸農會……

中欣父親家當時還算富裕,他爸死得早,給孤兒寡母留下幾石水田和街上一間小山貨鋪。那時中欣的奶奶還很年輕,人很勤快,又精明,將水田租了出去,每年收些租子,用後來的說法,叫地主婆吧。她自己請了一個人,一起經營街上的那間山貨鋪子,家產漸漸比她丈夫在世的時候還大了起來,她便讓兒子念書。趙部長說,我們回去的時候,你們的父親十三四歲,已經念到高小了。在我們山裡,那是很高的文化了。那高小是當地一個鄉紳辦的,紅軍來了就停了,學校成了蘇維埃政府。中欣的父親沒有書念,便成天在操場邊看赤衛軍兒童團開會操練。有幾次,他找到趙部長,說要參加。趙部長說,窮人才能參加呢,你們家又有鋪子又有田,看你爸不在了,你媽一個婦道人家領著你過活不容易,要不然,說打你家就打你家呢!趙部長說,你們的父親當時聽了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可能是從小喪父,他從小就很孤僻,和他娘也不太說話。那時,常有他娘的風言風語,一個年輕能幹的女人,男人沒了,這些話哪少得了呢?山裡人,就用這些話來混日子呢。為這些話,你們的父親常跟別人打架,總被別人打得鼻青臉腫,但他很犟,回去也不說。下次又打。他娘知道了,哭過好幾次,說等高小讀完,就讓他到縣城去念書。就是這個時候,紅軍又回來了。

趙家坪一帶的革命勢力越來越大,今天東征,明日西伐,常常帶回許多令人眼紅的戰利品。衣裳也漸漸正規了,有許多人穿上了青靛染的機織布軍裝。還有的人配上了真傢伙,長槍短槍手榴彈都有。有一回,說要將一部分赤衛軍編入正規軍,然後開拔去打縣城。縣城離趙家坪有七八十里路,翻山越嶺的,許多趙家坪的人一輩子都沒有去過。說要打縣城,那感覺就跟今天說要去打美國一樣。新鮮得很哪!縣城有洋房,有電燈,有戲園子,還有四個軲轆的汽車和兩個軲轆的腳踏車……反正打縣城的消息讓全體紅軍戰士,赤衛軍戰士,兒童團戰士和全體趙家坪的受苦人興奮得像孩子要過年一樣。

隊伍開拔的那一天晚上,中欣的父親找到趙部長,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處,叫了一聲叔,剛說一句帶我走,便嚎啕大哭了起來。趙部長說,你娘就你這麼一根獨苗,再說,你還沒有一桿槍高呢。中欣的父親從懷裡抽出一把磨得晶亮的柴刀說,我就用這個。趙部長一看笑了,說,你真要革命,去把你們家屋子燒了。趙部長說,他當時這麼說,只是隨口開個玩笑,是想把他擋回去。這話剛一說完,那個文文靜靜的讀書伢子調頭就走了。

晚飯過後,隊伍正要準備出發,忽然看見東邊的夜空騰起一片火光。火借風勢,很快便蔓延成了一片火海。趙部長說,他當時在心裡直叫娘,沒想到這小子果真就回去放火燒房子了。中欣父親家的房子在趙家坪的東頭,那天剛好是東風,眨眼之間,數十幢房子便都在火海里了。許多赤衛軍要趕回去救火,但又不敢延誤軍機,一個個是又哭又叫又罵又跳,干著急,沒辦法,都說是地主老財在報復革命呢。此時,只有趙部長一個人知道這把火是如何燒起來的。部隊出發的時候,中欣的父親出現在趙部長面前,說,叔,我照你說的做了。趙部長說他當時真恨不得一巴掌把這個瘋小子給拍死過去,但又怕那些剛剛編入紅軍的鄉親們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只惡狠狠地對中欣父親說,跟老子走!這件事你要是對第三個人說了,我把你的頭揪下來!

在那一片火光中,中欣的父親離開了家鄉,從此再也沒有回去過。

打縣城的那一仗,敗得很慘,紅軍死傷過半,元氣大傷。地主武裝乘機反撲,將原來幾個紅色根據地都收復了。從此,紅軍再也沒有回來過,直到一九四九年春天。

趙部長說,可能有人看見了中欣父親放火,再說火是從他家燒起來的,著火之後他又跟紅軍走了,怎麼想都是他乾的。那天,他娘從街上鋪子里趕回來後,兒子不見了,居住了幾代人的祖屋已是一片瓦礫。

有了這麼一個兒子,她里外不是人了。紅軍這邊的人說她這個地主婆的兒子燒了別人的家產,清鄉團那邊的人說她兒子跟了紅軍她就是匪屬。中欣父親那可憐的寡母后來就不知去向了。據說解放以後,中欣的父親托地方政府四處打聽過他母親的下落,都沒有打聽到。中欣的父親從此不再回鄉。

趙部長說,那一把火幾乎毀了趙家坪。他在五十年代初回去的時候,當年那些斷垣殘壁還原樣戳著,上面煙熏火燎的印跡都還在。趙家坪的男丁本來就跟革命走了一半,剩下的逃的逃殺的殺,加上那場大火,幾十年血雨腥風,差不多是個荒村了。直到三年災害時,一些從四川河南逃荒出來的饑民在那兒落了戶,才漸漸有了一些生氣。到那時,趙姓已經是小姓了。

11

幾年以後,趙部長得了胃癌。查出來時已經轉移。中欣的父親一知情,立刻打電話讓中欣兩口子馬上去醫院探望,說他儘快從北京趕來。那時,他自己也已是古稀之人了。

在病房裡見到趙部長,他竟沒有一點絕症病人的模樣,正盤腿坐在病床上自己跟自己玩撲克牌呢,也沒見人陪伴。趙部長說,我讓他們都走了,還沒死,都圍著幹嗎?談起病情,趙部長說,我早知道要得這個病的。

中欣問為什麼?

趙部長說,我做過造孽的事呢,你爸沒給你說過?

中欣說,什麼事?沒說過。你知道我爸那人,啥都不說。

趙部長很詭秘地壓低了聲音說,我吃過人。

那天晚上,趙部長講了一個苦難又恐怖的故事。

1936年底,艱苦卓絕的萬里長徵結束了。一、二、四方面軍先後抵達陝北。但不知為什麼,還沒有喘上一口氣,上面又要紅四方面軍的主力西征,去往寧夏青海一帶,擴展革命地盤,開闢國際通道。那支部隊就是剛剛組建便永遠消失了的西路軍――那是當時紅軍最強大的一支部隊。

西渡黃河的時候,部隊被打散了,一部分突出重圍撤回陝北,一部分被敵人打得七零八碎,被迫向大戈壁深處逃去。

大戈壁上,只有望不到邊的石頭和風沙,沒有水,沒有糧食,連可以取暖的柴草都找不到。那一年的冬天特別特別冷,冷到你一摸槍管,就會把手上的皮肉粘下來。那一帶是寧青馬家軍的地盤。馬家軍大多是騎兵,人強馬悍,熟悉環境,呼啦啦一陣風地來了,刀劈馬蹋一陣,又呼啦啦一陣風地去了。被打得七零八落的西路軍戰士,又冷又餓,根本沒有招架之力。西路軍中最著名的婦女先鋒團,最先過黃河,也是最先遭難的。一路上都能看到她們被凍死被打死被糟蹋死的屍體。那些屍體後來又被狼群掏空,只剩下一些衣物碎片和一副副白骨,看了讓人哭都哭不出來。那些沒有死的女兵,被敵人抓去之後,也受盡凌辱,許多也被折騰死了。那都是一些十八九歲,二十來歲女紅軍,她們剛剛跟著男人們一起走完了九死一生的長征路。

趙部長當時是連長,中欣的父親就在他連里,那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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