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一次去見岳父,可可一直記得很清楚。不管岳父大人的意願如何,從法理上說他們結成翁婿關係已是事實。

那天,一對新人在口袋裡揣了一些糖果,乘車去了西北郊的中央黨校。經過一套很繁雜的手續,中欣的父親從校園深處向接待室走來。中欣遠遠地就看見了自己的父親,說聲來了,便拉著可可快步迎了上去。在互相走近的時候,兩個男人已將對方打量了個夠。中欣父親那時剛剛六十,身板硬朗,穿著一身不戴領章帽花的將校呢制服,邁著那種鏗鏗鏘鏘的軍人步伐直朝他們逼了過來。要是在戰場上,這架式足以讓敵手心虛的。中欣大約早已忘記了與父親在電話中那一場決絕的爭執。此時的她已是個勝利者。勝利者總是寬容的。她衝上去吊在父親的脖子上,撒起嬌來。父親一臉的哭笑不得,連聲說,搞什麼名堂,搞什麼名堂,你也不看看這是在什麼地方。嘴上雖然這麼說,卻沒有任何的拒斥躲閃。他是喜歡小女兒吊在自己脖子上的。這既掩飾了他在與女婿的第一輪角力中失敗的尷尬,也慰籍了女兒對他深深的傷害。父親在他女兒的屁股蛋子上狠狠地拍了兩巴掌,說,長不大,瘋丫頭。可可覺得岳父這兩巴掌的寓意很深,一是顯示了長輩的至尊,二是表現了他與女兒能如此親切,三是告訴女婿,那屁股蛋子他是有資格去拍的。女兒叫了起來,你把我打疼了!父親說,這是在大馬路上,要是在家裡,比這還要疼。這話是雙關的,說給女兒聽的同時,也說給了女婿聽。但可可能接受,它畢竟表達了一種和解,甚至是妥協。

可可的一位朋友曾經對他說過,翁婿之間,其實是一對永遠的天敵。一個男人,生養了一個嬌嫩的小女兒,在懷裡,在膝上將她呵護成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有一天,另一個年輕的男人要把她帶走,並且據為己有,這其實是很殘酷的呢。更殘酷的是,在這種較量中,永遠是年老的那個男人敗下陣來。他沒有辦法將心愛的女兒留在自己身邊一輩子。無論是他的時間,還是他的倫理,都不可能。後來,可可果然在好幾次婚禮上看到,做岳父的比做岳母的更為傷感。那是一種掩藏著的,透進骨子的傷感。

許多年後,可可想起朋友的這番話,心中第一次對岳父升起了一種敬意。不是他最終默認了女兒的叛逆,而是他在這場較量中,受到雙重失敗的打擊下,真正像一個老兵那樣,隱忍又悲壯地退下陣來。沒有叫喚,沒有報復,只獨自一人將傷口拭乾凈。許多經歷過戰場上生死成敗的人,也不容易做到這一點。

中欣的父親將他們帶到他在黨校的宿舍。那是一個乾淨整潔的小套間,外間是書房,裡間是卧室,還有一個小衛生間。書桌上堆放著許多書刊報紙文件和大大小小的筆記本。可可原以為岳父會對他提出一大堆各種各樣的問題,包括他祖宗八代的各種歷史情況。沒想到坐定之後,岳父便像彙報一般說起了自己的學習生活,開了哪些哪些課,傳達了哪些哪些文件,哪些哪些課是由誰誰誰來講授的,有時還複述一下課程的內容。有些內容如果屬於保密範圍,他便說這些不能對你們說,只傳達到省軍級。又說中國今後會怎麼怎麼樣,在二十世紀末會成為一個怎麼怎麼樣的國家。一直到最後才說,你們都要好好學習,改造思想,做一個對革命有用的人。然後,特別對可可說,當時的延安,也有一些像你這樣的青年,他們後來都走上了革命的道路。他如釋重負地說完這一番話後,站起身來,說,頤和園就在隔壁,我帶你們去頤和園玩。

在中欣的父親去衛生間的時候,可可小聲對中欣說,挺可愛的,像中學生一樣。

中欣的父親說話的時候,可可一直微笑著,很認真地聽他說。但與其說他是在聽岳父所講的內容,還不如說他是在聽一個一生堅定地將自己獻給了革命事業的人的某種精神。在見岳父之前,可可曾準備好與岳父深入坦誠地交換一些想法,探討一些問題。在聽完岳父的講話之後,他感覺自己原來準備要說的那些話是完全沒有必要的。他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會像飛去來器,旋轉了一圈,依然回到自己這裡,它什麼也碰不著。

中欣的父親以行軍的速度,帶著他們倆在頤和園裡走滿了一大圈,然後走出大門。他說,我不能留你們吃飯,我們這個班的學員,進餐是預定好的。

第一次與岳父見面,可可說的話,自始至終加起來也超不過十句。他感覺到,岳父並不想聽他說什麼。他要讓這個奪走自己小女兒的小夥子知道,自己依然是至高無尚的。

5

那一年,可可和中欣的兒子出生了。當時,可可剛考取研究生。他是直接以初中學歷考上的。學業壓力很大。為了不給可可的父母添麻煩,也想償還一下結婚幾年未還家的思念之情,中欣是回北京生產的。

外孫出世之前,中欣的母親問,給孩子起了名字沒有?

中欣說,正編呢。

中欣的母親說,你爸想讓他姓趙,不知楊可可家答不答應?

中欣聽了有些驚訝,不知父親為何會生出這麼一個突兀的念頭,便笑著問媽媽:姓了趙就走上革命道路了?

中欣兄弟姐妹五個,三女二男。大姐北定生的是兒子,名字早已起定--再說對方家是獨子,要人家改姓說不過去。二姐沒孩子,她說她不要。大哥生了個女兒,二哥也是個女兒。

中欣說,爸爸從來不信這一套的,怎麼現在想起這檔子事兒來?

那時,中欣父親正經歷著文革以來最嚴重的一次精神危機。從中央黨校出來,在某部副部長的位置上還沒有待上兩年,一紙命令下來:退居二線。再不久,一刀切,回了家。六十多歲,便開始了干休所小院里的養老生活。不管怎麼說,文革時他還在台上--雖然常常是在批鬥會的台上,但他畢竟沒有退出中國革命的舞台。他們這些人,已經在數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從裡到外地政治化了。他們沒有想過死的問題--也就是說沒有在家養老等死的心理準備。他們只準備了在戰場上戰死,或最後倒在自己的工作崗位上。這兩種死法,是他們逃避死亡恐懼的最好方式。現在,一批最不怕死的人,開始恐懼在無所事事中向死亡一步步走近。

回家後,中欣父親的身體一下子就衰落了,人比當年文革中挨批鬥的時候還消沉。中欣記得,當年每次挨斗回來,父親一進門,剛摘下牌子,便中氣十足地罵起人來。拉起窗帘吃雞,或者情緒激昂地寫申訴材料。那實在還是一副亢奮的戰鬥狀態。

中欣的媽媽說,你跟楊可可和你公公商量一下,他們不同意就算了。

中欣說,不就是個姓名嗎,他們不會不同意的。

幾天後,中欣便在床上給可可和公公各寫了一封信。果然,可可和公公很快地回了信,說孩子是兩家的後代,跟誰家姓都一樣。可可還說,咱楊家孫子多,眼下已有四個了,往後說不定還會有一兩個,就把咱的兒子貢獻給老趙家吧。他在這段話後面的括弧中加了一句:此話不要讓你爸知道。

中欣的父親讓自己的外孫姓了趙,還正正規規地按趙家的宗族字派給外孫起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傳統名字:趙歸華。趙是他老人家的姓。歸是趙家的宗族字派,華是振興中華的華。老趙家的字派是十二字一輪――承,平,盛,世,天,下,歸,一,芳,澤,萬,代。輪到中欣的兒子,該是「歸」字輩了。中欣這才知道,這樣算來,自己該是「下」字輩的。心想,幸虧老爺子當初沒按老規矩給他們幾個孩子起名字,要不然名字中間嵌個「下」字,怎麼也不好叫的:趙下蛋?趙下棋?趙下車?趙下河……她對父親說了自己的後怕。父親說,你們女娃兒,可以不按字派來,你們遲早是別人家的人。中欣問父親他原來按字派起的名字叫什麼。老人狡黠地一笑,說,老子不告訴你。中欣便胡猜:趙天狗?趙天堂?趙天水……老人憋了半天,噗哧一下笑出聲來,罵道:鬼丫頭,敢開老子的玩笑!

那是中欣回家後見到父親最歡樂的一笑。

月子里,中欣的父親每天都要來看外孫許多次,有時半夜也爬起來看看。偶爾聽見孩子的啼哭聲,便會在被子里大叫起來:中欣--中欣--給我華兒吃!你把我華兒餓死了--你把我的華兒壓死了!

中欣的媽媽說,小孩子是要哭一哭的,不哭就有毛病了。你這麼大喊大叫,把他還嚇著了。

後來趙歸華哭的時候,老人便一骨碌爬起來,披上衣服,徑直闖進中欣的屋子,狠狠地說:你就知道自己睡!中欣哭笑不得地說,您沒看見嗎,我這兒正給他換尿布呢!我的兒子我不知道疼嗎?您把自己折騰壞了,我可擔待不起!

一次,中欣的媽媽說,真是隔代親。當初五個孩子,一個一個下地,你看都沒怎麼看一眼,誰的生日在哪一天,至今你也沒弄清楚。老人犟嘴說,我一次就給你請了兩個保姆。

中欣的媽媽說,所以呀,孩子們跟保姆比跟你親。

老人這才不做聲了。

兒子滿月後,可可請了幾天假,來京接母子倆回去。啟程那天,中欣的父親很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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