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轉鍾時分,有過一陣子全城的鞭炮齊鳴,彷彿是一次虛擬的起義。開始是東一串子,西一串子,遠遠近近試探著呼應著,接著,聲勢越來越大,鋪天蓋地地匯響成一片,還夾雜著禮花的嘯叫和大麻雷子的炸響。可可家的這一片新樓更是炸得天翻地覆,彷彿把不久前喬遷新居憋著的勁都拿出來放了。在家裡關上窗戶也聽不見人說話。激越了幾十分鐘,終於又沉寂下來,夜色依然只剩下寒冷和灰暗。偶爾三兩聲零星的餘響,倒更添了許多寂寥。

一個世紀就這樣很尷尬地結束了。

很久很久以前,可可曾相信,有一個世紀,會夢幻般地到來--那是班主任老師,少先隊輔導員和教科書美麗地講過許多次的。那時還有一本很著名的課外讀物,叫《科學家幻想21世紀》,那本書成為無數祖國花朵們的童話。他們像相信一切童話一樣相信那一個最激動人心的童話。

後來,可可長大了,經歷過許多顛簸起伏之後,可可又曾相信,還有一個世紀,會嶄新地到來,它不再是童話,但那是一個可以遙望的現實--現在,新世紀來了,現實卻是另一種模樣。科學家沒有想到,他也沒有想到。

可可想,岳父的世紀也是這樣無聲無息地結束了。那曾是他們那一批人的世紀,在雪山,在草地,在黃土坡上挖出來的窯洞里,還有那一次次生生死死的戰鬥中,那個新的世紀,該是他們心中永遠的旗!如今,岳父那一批人,絕大多數已死去。剩下的帶著傷殘,帶著各種各樣的彈片在各種各樣的干休所或山鄉的農居里度著寂寞又閑適的生活。他們中的許多人又回到了他們的早年時期--在院子里種點大蒜小蔥或茄子辣椒之類的蔬菜,飼雞養鴨,在院落和院落之間的甬道上蹣跚著散步,碰見另一個也很蹣跚的人,遠遠地罵一聲,老傢伙,吃的啥?還沒死啊--他們和今天的世界已相隔很遠,就像當年在山鄉之一隅。

可可的岳父是一個老紅軍,一個貨真價實的老紅軍,爬過雪山,過過草地--準確地說,爬過兩次雪山,過了三次草地。中欣他們小時候曾問過他,為什麼要來來回回地跑?父親說,鍛煉革命意志。直到後來,他們才知道父親那一支部隊走了錯誤路線。像許多文章中說的那樣,可可的岳父槍林彈雨,九死一生,渾身上下都是傷疤。在可可少年時,紅軍是一個完全審美化藝術化了的符號,是話劇《萬水千山》,是電影《黨的女兒》《金沙江畔》,是大合唱《長征組歌》,是課本中的《七根火柴》,《黨費》,《翻越夾金山》,是許許多多的油畫和雕塑……那曾是一種美得聖潔的光,在星空照耀。後來,可可知道了自己的父親曾是另一個陣營中的人,是被紅軍們擊潰並斥之為萬惡的反動派營壘中的人之後,那美得聖潔的光中又時時透出來一股肅殺之氣。再後來,許許多多的大字報小字報標語傳單批鬥會上的呼喊與控訴,讓岳父這一代人一個個變成了叛徒,內奸,變成了臨陣脫逃,貪污軍餉,玩弄女人,拋棄髮妻,為加薪晉級痛哭流涕者;變成與蘇修勾結,向資本家獻媚,欺壓下屬,脫離勞動人民者;變成陽奉陰違,自行其是,反對偉大 領 袖革命路線的修正主義者……後來,又為他們當中的許多人恢複了名譽,他們又成了革命老幹部。但許許多多的細節,卻無法抹去。細節總比大道理更能深入人心。又過了一段日子,他們中有人又成了官倒成了腐敗分子……顛來倒去之後,「紅軍」以及其他一些神聖的字眼不再是符號,而是一些具體的人和具體的事了。

他們一批一批地離世。像深秋的梧桐葉,一陣一陣地被風刮落。

而自己父親那一代人呢--嚴格地說,他們在眼下已不能說是一代了。

一九四九年之後,他們便被打散了,流布四方。或在一塊幾乎不屬於自己的土地上各自生存下來--儘管那土地可能是他們世世代代生息繁衍之處--或遷徙他鄉,成為永遠的異客。他們當中的大多數也已逝去。可可的父親一直在大學裡教書,教的專業是航空測量,已退休多年。文革時,可可才知道,父親還在國民黨空軍測量大隊干過,軍銜相當於少將。可可曾問過父親,在大學裡教書教得好好的,怎麼想起來去當國 軍呢?當時,武漢正在長江里打撈一艘著名的戰艦――中山艦,那艘戰艦在抗戰初期被日本飛機炸沉,艦上數百名官兵,幾乎全部殉國。那艘戰艦在滾滾濁浪中沉睡了半個世紀之後,從人們的記憶中消失了半個世紀之後,終於要浮現出來――做一個愛國主義的教育基地,紀念抗戰勝利50周年。一時間,成為海內外各類媒體關注的熱點。可可的父親說,你去問問中山艦上官兵!見可可不解,父親說,那艘船上的許多人,都在海外學習過,學的是現代海軍。那時,我們國家就只有這麼幾艘艦船,國難當頭,你還能作什麼選擇呢,到延河裡去劃木船去?航空測量是要開飛機的,當時誰有飛機?只有國民 黨空軍有飛機。在大學教書當然好,又安全又舒適,還可以留在淪陷區拿日本人的高薪,可還是有那麼多人走了。從軍報國,到大後方去教流浪大學,擺地攤,過苦日子……作為一個人,總得有些血性。打通滇緬公路,修築戰時黔桂公路,繪製各大戰區地圖,許多測量人員都死於日機的偷襲和轟炸,死於瘟疫和勞累,還有一些意外事故。他們要是知道幾十年後,自己成了反動派,成了民族罪人,在九泉之下都不會閉眼睛的。再說,那個時候,連共產 黨的軍隊都編入了國軍,接受蔣委員長統一指揮。民族危亡之際,黨爭和主義對我們來說是很討厭的。這些話,可可的父親幾十年來從不曾說過的。

有一年,一部新片上映,可可的父親帶了剛上小學的孫子進城去看――可可印象中,父親是不太看電影的,連學校大操場上放電影也不看的。那是一部非常慘烈的戰爭片,孫子看到中國軍隊打日本軍隊,便叫道紅軍!紅軍!爺爺說,不是紅軍,是國民革命軍。孫子問什麼是國民革命軍?爺爺說,就是國民黨政府的軍隊。孫子問,那壞蛋怎麼會打壞蛋?爺爺說,他們不是壞蛋,他們是英雄。

這一類的尷尬,中欣的父親也曾遇到過。中欣說,他們幾個孩子還小的時候,到父親單位的禮堂去看電影《聶耳》,看到聶耳那個歌舞班到戰地醫院去慰問滬淞抗戰中的傷兵,也喊紅軍!紅軍!後面有幾個大孩子說,胡扯,那是國民黨兵,你看那軍裝!連紅五星都沒有!中欣他們就問父親,父親說,看電影!哪那麼多話?

可可的父親說,那部電影中有一個師長,叫王銘章,四川人。在那場血戰中陣亡,他的靈柩運到當時國民政府所在地武漢,全城老少夾道迎靈,各種供品擺滿了一條街。還開了一個隆重的追悼大會,國共兩黨的要人都出席了,都發表了聲情並茂熱血沸騰的演講。那是武漢人很難忘記的一天。中國人民第一次從日寇勢如破竹的入侵中,看到了一線勝利的希望,看到了中國人的血性。

可可不知道,父親的從軍,是不是和那個戰死的王師長有關。

3

中欣認識可可的時候,可可正是一個年輕激進的反特權主義者。為此,在人們都平和下來的時候,可可又多遭遇了好長一段日子的折騰。可可的岳父知道自己的女兒正在走近一個異類時,正是可可被單位審查的時候。外調人員跑到北京,發現可可未來的岳父竟是一個資深老幹部,便驚慌地向老人家報告了這一切。可可的岳父當時就打電話給自己的女兒,對女兒說,你要進了他的家門,就永遠不要回來了。女兒說,我已經進了他們家的門。可可是好人,可可家裡也是好人,我不再相信你們說的那一套了。父親說,老子和國民黨打了一輩子仗,你今天跟老子搞第三次國共合作。女兒說,可可的爸爸不打仗,他是搞測量的。父親說,這些情況我比你掌握得多得多,他是為國民黨搞測量的,畫了地圖,好來打共產 黨。女兒說,他給共產 黨畫地圖的時間比國民黨還長。地圖總是要畫的,我們許多的地圖,都是他們幾代人畫出來的。父親說,他是穿軍裝的你知不知道,穿國民黨的軍裝,軍銜是少將,罪大惡極了。女兒說,可可的父親是為了打日本人才穿上軍裝的,他也差一點被打死。我現在不跟你吵了,你什麼時候來,你跟可可他爸爸當面談。再說,我是要嫁給可可的呀。父親說,那個楊可可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他反對老幹部。女兒說,他反對老幹部里的壞人壞事,林彪也是老幹部呢……電話中的那一架吵得很厲害,差一點傷了父女之情。

父親讓女兒馬上回北京一趟。但女兒卻把返家的日子一拖再拖,一直拖到她和可可結婚一個月之後。

那是一個百廢待興撥亂反正的時期,各種說法各種做法日新月異層出不窮,中欣的父親已失去了許多昔日的道理,就連他自己也很難說准明天會怎樣。一個個歷次運動中「惡名累累」的老幹部復出,一批批幾十年的老地富反壞摘了帽子,五七年幾十萬「猖狂向党進攻」的右派全部平反改正,其中包括許多他當年親手打下去的人。他們許多人從青海,從新疆,從各個窮鄉僻壤跑到北京,千方百計找到他,遞上各種各樣的申訴材料。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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