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她去洗臉漱口,然後坐到弟媳的梳妝台前整理面容。接著她出門了,她看見兒子和侄兒在操坪里打籃球,她對兒子一笑就迅速走出了學校。街上陽光燦爛,四月的長沙一派清新明媚,春風穿越著大街小巷,從她臉上掠過。她呼吸了幾口清爽的空氣,上了一輛夏利的士,她再次來到了大力家門前。她又敲門,一遍又一遍,又把對門的苦瓜臉男人喚了出來,苦瓜臉男人見是她,就又把門關了。她下了樓,這一次沒站在樟樹下,而是站在這幢樓和另外兩幢樓的中間,這樣就可以眼觀四方。她站了整整一上午,以致有人覺得她行跡可疑了,反過來注視著她的行動,她才灰心失望地離開。她又回到弟弟家裡,吃過中飯她睡了一覺,這一覺她睡得很香,她夢見自己是一隻雌鷹,在一片廣闊的草原上飛著,她飛到了一個村莊里,那個村莊是空的,沒有人,只有雞和狗在房前屋後漫步,後來她飛到一個大廟前,才發現村裡的男女老少都跪在廟裡求神,原來這個村子已有三個月沒下雨了……她是被兒子用毛筆伺弄她的鼻子而醒的,兒子笑她說:"你還睡,要吃飯了。"她起床,伸了伸懶腰,走到窗前,天上一片晚霞,幾隻鴿子從天空中掠過。弟弟說:"你睡了一下午。"

她說:"我剛才夢見自己變成一隻漂亮的鷹。"

"爸爸打電話來了,我說媽媽在睡覺。"兒子說。

她走到弟媳的梳妝台前梳頭髮,兒子又說:"爸爸等下會來吃晚飯。"

她警覺了,她在鏡子里看了兒子一眼,他的臉很像田勝,但五官有點像她,尤其鼻子和嘴唇,那就是她的鼻子和嘴唇的翻版。她說:"我不在舅舅家吃晚飯,我就要出去。"

"怎麼呢?"兒子問。

"媽媽有事。"她說。

她收拾好自己後,便出門了。她在一家小飯店裡吃了碗牛肉粉,接著就一的士飆到了大力住的那幢樓前,這時天已經黑了,整幢樓只有大力家的窗戶是黑的。他到哪裡去了?她滿臉失望地瞧著那處黑黑的窗口想。她似乎感覺到了一股魚腥味從那處黑暗的窗口飄過來,那是大力身上的氣味,淡淡的,猶如海風的味兒,很好聞。在珠海時,大力身上的氣味就沒那麼強烈了,因為海風替代了他身上的味兒。此刻她滿腦殼裝著他們在珠海時的快樂,她覺得他們就像兩條無憂無慮的海獅,在藍天下的海濱嬉鬧和玩耍,沐浴著珠海的陽光,那是從上午九點鐘到下午五點鐘的陽光,陽光里摻和著海風的腥味、花的馥郁和海邊植物的芬芳,有時候還有一股泥土的漚臭夾帶在這股芳香的空氣里。她到一處小商店裡打了方為的手機。方為說:"來羅來羅,正好三缺一。"

她說:"大力今天和你聯繫沒有……"

"沒有。他失蹤了?"方為在電話那頭笑笑說,"你那樣關心他做什麼?他一個大男人有什麼好擔心的。來,來羅。我們等你,小麗在這裡。"

她去了,那天晚上她在方為家玩了一晚。她無心打麻將,但她需要人和她一起玩,不然她覺得她要瘋了。她的大腦已緊張到無以復加的地步了。她不在乎輸錢贏錢,結果她反而"和"了很多盤,她總是自摸,調將也自摸,小七對也自摸了三四盤。她並沒贏錢的樂趣,她只是感到孤獨,而她們可以消解她的孤獨。方為也贏了點,她的那雙金手總是立於不敗之地,關於情場得意賭場失意的基本規律,擱在方為身上是錯位的。她是個違反自然的人,所以規律在她身上就成了瓦礫。小麗和另一個女人輸得很慘,輸得她們都鐵青了臉打牌,以致鄧瑛覺得和牌和多了群眾關係就急劇下降了。一桌牌打到深夜兩點來鍾,小麗和另一個女人才走,還是小麗的男友開車來接她走的。

鄧瑛留了下來,她現在沒地方可去了,她不想回自己的家,弟弟所在的學校又關了大門,她就留在方為家了。

"不曉得大力這幾天到哪裡去了。"她打大力家的電話,沒人接,她思考著說。

"我估計他也許沒在長沙,"方為沖站在電話機旁的她說,"我幫你打了他二十個拷機還不止,他都沒回話,可見他沒在長沙。"

"可是不應該,他應該告訴我一聲。"她一臉懷疑地說。

與此同時,大力也在想她,但他的思想主要是建立在生命和手的基礎上。他覺得他現在惹了麻煩,現在他的命或者他的手都處在一種危險狀況中,她的丈夫要搞他,那個陌生的男人現在要他的命,他仔仔細細地想了兩天,他覺得他不值得為她喪命或者丟掉兩隻手。他還只三十六歲……他想他要看重點自己的生命。他感到他像一隻膽小的狗一樣躲藏在姐姐家,他又有幾分看不起自己。畢竟我也上過中越戰場,他想,我不是伯她丈夫,不過我應該儘快結束這種危險的狀態。

他在他姐姐家住了三天,借口他做保險太累了,想在姐姐家休息。他看了三天武俠小說,他被金庸虛構的俠義故事滋潤著,他覺得自己就是那個令狐沖,那個掌握了獨孤求敗劍法的英雄好漢。第四天下午,他到了志哥家裡,志哥家裡刀光劍影的,這與他熱忱於拳擊有關。牆上掛著劍、九節鞭和一把閃亮亮的大刀,這把大刀沒開鋒,是志哥早幾年練武術時玩耍的。他看見這把大刀眼睛就一亮說;"志哥,借這把大刀給我壯壯膽看?"

志哥一笑:"你拿去。"

他手上握了這把大刀,勇氣就上來了。他想萬一遇到那幾個要搞他的男人,他就可以自衛了。晚上九點來鍾時,他離開了志哥家,手中握著一把大刀,心就不再那麼虛了。他上了一輛的士,的士司機看見他手中有一把大刀,嚇了一跳,以為他是行劫。他心裡想笑,他從那個的士司機表情上看見武器的威力。的士開到他住的那幢樓前,他首先在車窗玻璃後面觀察了下四周,並沒發現什麼陌生男人守候在左近,於是他下車了,手緊張地握著大刀,臉上一臉警惕地往前走去。他眼睛的餘光瞅見一個身影從一旁的黑暗處急急走來,他握刀的手更緊張了,目光立即就投射到對方身上,他認出了是鄧瑛,他這幾天思考來思考去的女人。"大力。"她叫他。

大力看了眼四周,便說:"是你哦。"一副如釋重負的口氣。

她看他一眼,那是一種焦急且親昵的目光。"你拿著一把大刀做什麼?"

"還不是為了對付你老公。"他坦然道,"你老公說要砍我的手,我總得有個準備。我總不能白讓你老公砍我的手。"

她打斷他的話:"你莫你老公你老公的好啵?"

他們上了樓,他有四天沒回這個屋了,一開門,一股久違了的親切感就撲到了他臉上。他心裡有一種釋然感,感到這個世界還是他的世界。他拉著她走到卧室里,拷機果然扔在枕頭邊上了。"我沒騙你吧,你不信?"他們剛才上樓時,她問他為什麼不回她的拷機,他說他沒帶,她不相信。"我這幾天到鄉里玩去了,天天是釣魚,打鳥。"他又說。

"天天釣魚打鳥,這麼好玩的事情,怎麼不叫上我?"她迷茫地瞧著他。

"我還敢叫你?我怕你老公打上門來。"他撒謊說。

他們坐下了,他坐在床上,她坐在一張摺疊靠椅上。她看了眼窗外,窗外傳來誰學英語的聲音。她把臉折過來看著他,他對她輕輕一笑,"好久沒看見你了。"

"你釣魚打鳥還記得我?"

他沒有表示出過多的熱情,他只是說:"記得。"

她希望他不光只是說"記得"兩個字,她希望他說更多的內容,希望他像在珠海一樣把她摟在懷裡,或者像一隻大貓一樣倒在她懷裡。但這已經不是珠海了,他也不是貓,這是長沙,儘管分開沒幾天,但感情卻不像在珠海時那麼濃烈了。在珠海的那一切此刻都還在她腦海里清晰地演義,那一幕一幕都已經升華成愛的詩篇了,兩隻無憂無慮的梅花鹿在飄蕩著玫瑰芬芳的海邊奔跑著,海風含著一股腥味吹撫著他們的臉兒。現在,她看著他,她感覺到他的目光不像前一向那麼帶電流,身上的氣味也不是那種好聞的魚腥味了,而是一種她感覺不出的味兒,有點像橘子汁的味兒,酸酸的。他在她的注視下把臉扭開了,吹著口哨,吹《忘情水》這支通俗歌曲。"這幾天我都要瘋了。"她說。

"怎麼呢?"他停止了吹口哨,問她,邊從口袋裡掏出煙,點上了。

"你可以不抽煙嗎?"她關心他的健康。

他說:"抽煙是我個人的事。"

這種表示個人意志的話他以前是不說的,在珠海時她只要這樣說,他就會迅速將煙撳滅,甚至還要說一聲"好",但這會兒他卻不在乎她的關心了,她明顯感覺她的比重在他心裡失衡了,就好像一團金子被人兌換成了一團黃銅,輕了。她回答他的話說:"你不回電話,你看我急不急,你自己可以想。"

"這有什麼急的?"他說,看她一眼,"我又不是幾歲的小孩子。"

"你就是去鄉下玩,你也要跟我打個電話。"她強調說,"我以為你出事了。"

"我沒來得及,我姐夫……"

她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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