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兩個濡濕的身體貼到了一起,相互溫暖著。他抱著她觀望海潮,她抱著他傾聽他的心跳,感受他身體的熱量。她不在乎大海,也不在平打雷閃電,她只在乎他……半個小時後,他們如兩隻落湯雞在大街上走著,臉上充滿了愉悅的笑容。這時候太陽又出來了,街兩旁的樹木綠茵茵的,一顆顆的雨珠在他們眼裡往下滴落,大街和一幢幢樓房被逝去的颱風和大雨沖洗得乾乾淨淨的了。這就是珠海,中國最南邊的一座美麗的城市。他們回到了大酒店,在外國客人和旅客的注視下濕淋淋地鑽進電梯,然後兩人出來,走進房間,相視一笑,將身上的濕衣褲脫下來扔在沙發上,抱著一併進了浴室。這對成熟的男女洗完澡便沉醉在雙方的肌膚上,品嘗著愛情的甜蜜……她做了一個夢,夢見一隻船載著孤獨的她向一片島嶼漂去,這只是一隻方舟,既沒有舵,也沒有槳,只有她——孤身一人的她。這隻舟漂到了一個島上,島上什麼都沒有,有的是一個一個的礁石,還有一隻孤獨的山羊,它很瘦,舉著一雙可憐巴巴的眼睛高興地瞧著她。她四處張望,她看見遍地的鮮花變成了枯草,輕柔的海風變成了狂風暴雨。她哭了,山羊緊偎著她,咩咩咩地叫著……他把她親醒了。他說她在叫嚷,他吻她的臉,她醒了。她說:"我做了一個好可怕的夢。"她向他描述了這個夢。他聽完後安慰她說:"夢是反的。"

但他臉上露出了陰鬱,他把握不住她的命運。他不知道等待她的將是什麼,她有一個丈夫,儘管她提出要跟丈夫離婚,但目前婚姻還存在於他倆之間。他想了想擔心地說:"你丈夫不會對你怎麼樣吧?"

"對我怎麼樣我也不怕。"她說,"我恨死他了,他把我的青春都霸佔了。"

"我怕我會給你帶來什麼麻煩,"他說。

她看出他臉上有憂慮。她說:"你不要擔心,我會處理好的。"

他們又擁到了一起,他撫摸著她的胳膊和腰身,她撫摸著他的肩頭和他的鼻子,他的鼻子上長了一個小小的紅疙瘩,她笑他是紅鼻子。他說那只是一個疙瘩,過兩天就會好,她說她知道。然後他的手在她大腿內側探著,像一隻探測器在她那裡尋找石油一樣,他的行為刺激了她的性慾,於是他們又跌入了愛河……兩人在愛河裡翻滾,猶如兩條河豚在愛河裡戲耍,她表達她的愛說"我好愛你的",他也說"我也好愛你的"……做完愛,兩人都覺得有點累,兩人身上全汗水淋淋的,她笑了,"我好幸福的。"她瞧著躺在一旁的他說。

兩人躺了會兒,便起床穿衣服。她對著鏡子化了點淡妝,他看著鏡子里她的臉蛋,她的臉蛋被愛情滋潤得很漂亮。她用眼線筆描繪眼瞼時,他高興地說:"你很美麗。"

她反轉身來,捧著他的臉親了下。

他們走出房間,走出賓館,他們到一家湘菜館去吃晚飯。天上一派晚霞,一朵一朵紅雲在上蒼遊盪著。她看到了一隻鷹,那隻鷹在高空上緩緩翱翔著,她覺得這就是常常在她腦海里飛翔的那隻鷹。她高興道:"鷹,你看,飛得好高好高埃"他也舉頭看,"是一隻鷹。"

"這隻鷹是為我而飛。"她對他說。

他瞥她一眼,海風刮來,吹打著他們昂起的臉,這是兩張孩子般愉快的臉兒……他們在珠海玩了整整十天。這座城市只夠遊客玩三天,城市不大,人口也不多,然而他們把每一處地方都玩到了。他們就宛如兩隻真正的梅花鹿在那座乾淨漂亮的城市裡漫步,在度假村、在珠海公園、在海濱游泳場都留下了他們的足跡和倩影,海照了十卷美國柯達膠捲,以致再也沒什麼地方可以讓這兩隻梅花鹿留影了,並且也厭煩起照相來了。鄧瑛還在國際大酒店那裝修漂亮的餐廳一隅度過了她美麗的四十歲生日。她要了八個精美的菜,其中有一對價錢昂貴的龍蝦,他覺得她瘋了,太鋪張浪費了。他反對地叫道;"你太浪費了,吃不完的。"

"沒關係。"她說,一笑,那是一種非常甜美的笑容,"今天是我四十歲生日。"

他"哦"了一聲,明白了她所為。"那應該應該,"他望著她,"你應該告訴我,我好送你一點禮物。"

"什麼都不要你送。四十歲,人生所剩的已經沒什麼了。"

"你看上去只有三十歲。"他認真的形容說。

"我很高興,"她端起酒杯,杯里蕩漾著褐紅色的馬爹利酒,"來,碰一下。"

大力端起了玻璃酒杯,兩人輕輕碰了下杯,各自抿了口酒。大力說:"我說老實話,我已經愛上你了。"

她臉上掠過了一層淡淡的陰影,他的心裡甚至有點涼。她早就愛上他了,愛已經徹底俘虜了她,就像蛛網逮住了一隻小飛蛾一樣。她在神聖的愛情面前,僅僅就是一隻小飛蛾而已。愛,在她這隻小飛蛾身上已存在很久了,猶如酒埋在地窖里已經很久了一樣,它一旦開啟,勢必是清醇和香氣四溢的,甚至是瘋狂的。然而,大力忽然這麼說,這反而讓她覺得有幾分虛幻,彷彿只是一個飄忽的黑影,不是她希望達到的那個高度。事實上,她心裡感到那個高度只有她才能達到,他不會達到,因為她比他溫情比他更熱愛生活,而他正是她生活的一部分。她告訴他說:"我更愛你,你像老虎叼走了一隻梅花鹿一樣把我的心叼走了。"

他看著這個漂亮的中年女人,"我也很愛你。"

她說:"四十年來,沒有人能夠拿走我的心,我父親母親、我丈夫都沒有拿走我的心。心怎麼能夠拿走?但你拿走了,你像一片海潮漫過來,把我淹沒了。我變傻了。"

"不,這隻能證明你敢愛。"他說。

生日蛋糕端上來後,一些人就覷著他倆,他們看著這一對年輕人。桌上一桌的菜,可是吃飯的就是他倆,而且還是過生日。他們瞧著男人在蛋糕的奶油上插了四支紅蠟燭,嚓地按燃打火機將蠟燭點燃,女人噗地一口氣將蠟燭吹滅,男人一笑,切下一塊蛋糕捧送到女人手上,自己也切下一塊,吃起來。他們並沒將這桌酒菜吃掉多少,隨後他倆相視一笑,男人將那隻生日蛋糕包紮好,拿在手上,兩人便離開了餐桌……兩人是坐飛機回來的,飛機到達長沙機場時是八點四十五分,走出機場已是九點多鐘了。兩人上了一輛紅色夏利的士,的士載著他倆上了高速公路,朝市區飛駛而去。的士駛下高速公路後,一片燈火便呈現在他們眼裡,這是他們眼熟的燈火,這片地方叫做五家嶺。也許在一百年前,這個地方只住著五戶人家,所以叫做五家嶺吧,現在這一帶是一幢幢高樓,住著幾萬戶人。汽車駛上芙蓉路,在芙蓉路上賓士著,朝勞動路奔去,很快就要到鄧瑛家了。大半個月來,兩人天天在一起,吃飯在一起,睡覺在一起,洗澡也在一起,整個就像兩隻戲耍的貓兒。這會兒離別已在眼前了。她得回家拿她的東西——支票、存單、私章什麼的都鎖在了保險柜里呢,她得同田勝談離婚的事。她知道這裡面有一場鬥爭,但她的大腦里已做好了一切思想準備。的士快駛到她住的那幢樓前了,她看見了家裡有燈光,她感到反胃,同時心裡也沒有了底,她不知道他會怎麼樣。她說:"他在屋裡。"

他看見了她家的窗子里透出了燈光,他沒吭聲。她又說:"你敢和我一起上樓嗎?"

他毫不猶豫的神氣說:"這有什麼不敢!"

"我還是一個人回去。"她說,"我怕他傷害你。"

"無所謂。"他不怕的樣子道。

的士在樓前停下,鄧瑛下車,隨手提出了一隻行李包。的士開走時,大力對她做了個再見的動作,她說:"我明天打你的拷機,明天見。"

的士開走,她看著的士駛離了自己的視線,她提著包上樓了。

她還沒到門口就聽見了客廳里有說話的聲音,是女人的笑聲。她掏出鑰匙,開門,客廳里三個男人和兩個女人一併映入她眼帘,他們都反過頭來瞧她,好像她是過年時敲門送"福"帖的陌生女人。電視機打開著,影碟機也開了,放著鄧麗君的演唱碟。茶几上立著一瓶五糧液和三隻白酒杯,還有牛肉乾、香酥果和辣香乾。現在他們都看著她,丈夫看著她,那張尖臉上對她歸來充滿了好奇;那個當過小學教師的小張和用刀子捅過人的小肖也折過頭來看著她,他們的眼睛也同她丈夫的一樣亮閃閃的;兩個女人——肯定不是什麼好女人——都用一種不安的神色看著她。她進來了,小張和小肖異口同聲地叫她:"鄧姐。"那聲音是有巴結色彩的。鄧麗君在熒光屏上情意綿綿地唱著歌,歌聲在客廳明亮的燈光下飄揚。她高傲地瞥他們一眼,徑直走進書房,關了門。她聽見田勝用惱怒的口氣對他們說:"這個騷婊子回來了。"

田勝推開了書房門,客廳里仍然飄揚著鄧麗君的歌聲,他的朋友仍然在客廳里坐著。他把門推得大敞,他好像在他的朋友中沒有秘密一樣。他說:"你這一向到哪裡去了?"

她厭惡他透了。他提高了點聲音:"我問話,你是聾子哎?"他的拳頭捏了起來。她瞥了他的拳頭一眼,他就像一隻準備咬人的瘦猴子,這在她的意料之中,她把臉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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