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部(2)

他有一個女兒,大概在十八至二十歲之間,長得好看,細巧,大方,側影象小綿羊,一頭金黃的鬈髮,一雙極有風情的眼睛,笑容象義大利畫家呂尼筆下的人物。父女兩人時常一同散步;克利斯朵夫在盧森堡公園的走道上碰見他們,神氣很親密,女兒挺可愛的靠在父親臂上。克利斯朵夫為了消遣,對優美的臉素來是注意的,而看到這一個尤其覺得喜歡。他想到雷維-葛,對自己說著:「這混蛋運氣倒不壞!」

但一轉念他又得意起來:「可是我也有一個女兒呢。」

於是他把她們倆作比較。當然他存著偏心,認為所有的長處都在奧洛拉方面。但這個比較終於使他把兩個並不相識的女孩子假定為一對朋友,並且他精神上也不知不覺的跟雷維-葛接近了。

從德國回來,聽說「小綿羊」死了,他那種為父的自私心理馬上想到:「要是我的一個倒了楣,那還了得!」

這一下他對雷維-葛非常同情,當時就想寫信給他,譜了兩次稿都不滿意,而且還覺得不好意思,沒有把信寄出。過了幾天,他又遇到雷維-葛,一看對方那副痛苦的神氣,可忍不住了,徑自走過去伸出手來。雷維-葛也不假思索的握了他的手。克利斯朵夫說:「你那個孩子多可惜!」

雷維-葛被他激動的口吻深深的打動了,覺得說不出的感激……兩人胡亂說了幾句傷心的話。等到分手的時候,他們之間的隔膜完全沒有了。他們是打過架的:沒有問題,那是命中注定的;各有各的性格,各有各的使命,非完成不可!但悲喜劇演到了終場,各人都把在台上當做面具用的情慾丟開了,——以本來面目相見之下,便發覺誰也不比誰高明;所以演過了自己的角色應當互相握手。

喬治和奧洛拉的婚期定在春初。克利斯朵夫的健康很快的往下坡路上走。他注意到孩子們很焦急的把他打量著。有一回他聽見他們低聲的談話。

喬治說:「他臉色多不好!很可能病倒的。」

奧洛拉回答:「但願他別耽誤了我們的婚期!」

他記著這幾句,暗中答應他們的願望。可憐的孩子們,放心罷!他決不妨礙他們的幸福的!

可是他的確不知保重。婚期前兩天,——(最近他緊張得有點兒可笑,好象他自己要結婚似的),——他竟糊裡糊塗的讓舊病複發了,遠在節場時代發作的那個肺炎似乎又回來了。他罵自己不小心,決意要撐到婚禮結束的時候。他一方面回想起臨死的葛拉齊亞,在他舉行音樂會的前夕不願意把病倒的消息通知他,免得妨礙他的正事與快樂;一方面又想到現在要把她從前對他做的事還給她的女兒,不禁非常快慰。所以他把自己的病瞞著人;但要硬撐下去的確不容易。幸而看著兩個孩子的幸福,他歡喜極了,居然把長時期的教堂儀式挨了過去。從教堂回來,一到高蘭德那裡,他就精力不濟,趕緊躲在一間屋裡。過了一會,有個僕人發覺他暈倒了。克利斯朵夫醒來之後,不許人家跟當晚要出發去旅行的新夫婦提起。而他們也太注意自己了,根本沒留神旁的事。他們快快活活的和他告別,答應寫信給他,不是明天準是後天……

他們一走,克利斯朵夫立刻躺在床上。熱度又來了,再也不退下去。他孤零零的沒有人陪。愛麥虞限也鬧著病,不能來。克利斯朵夫不看醫生,並不認為自己的病勢嚴重,同時也沒有僕人可以去請醫生。打雜的女人只有早上來兩個鐘點,根本不關心他;而他還更進一步,完全不要她服侍。她收拾屋子的時候,他囑咐過幾十次,別移動他的紙張。她卻頑固得厲害,這一回他上了床,她認為機會到了,可以照自己的意思大大的清除一下。克利斯朵夫從衣櫃的鏡子里望見她在隔壁屋裡把什麼都攪亂了,不由得勃然大怒,——(真的,老人的脾氣依舊沒改!)——立刻從被窩中跳出來,從她手裡搶下了一捲紙,把她推出大門。他這一怒,馬上發了一場高熱;而那個老媽子氣惱之下,從此不來了,也沒通知一聲「這個老瘋子」(她是那樣稱呼他的)。於是他害著病,沒人侍候。早上他起來拿門外的牛奶瓶,再瞧瞧看門女人有沒有把那對愛人答應他的信塞在門下。結果是沒有。他們快樂得把他忘了。他不怪怨他們,想到自己處在他們的地位也是一樣的。他想著他們那種無愁無慮的快樂,又想到那是他給他們的。

等到奧洛拉的信終於來到的時候,他病已經好了一些,開始起床了。喬治只在信尾簽了一個名。奧洛拉很少問起克利斯朵夫的近狀,報告的消息也不多;但另外倒托他辦一件事,要求把她忘在高蘭德家的一條圍巾寄給她。雖然這不是一件要事,——(還是奧洛拉沒話找話,臨時想起的),——克利斯朵夫卻因為還能幫他們忙而很高興,趕著出去了。外面下著驟雨,又來了個寒潮,下過了雪,刮著冰冷的風。街上連車輛都沒有。克利斯朵夫在寄包裹的地方等著。職員又無禮又故意把手續辦得很慢,使他生氣,可是生氣也解決不了問題。他早已心神安定,照理不會讓自己動火的,近來的脾氣一部分是由於疾病所致;他的身體根本上已經動搖了,好似快要倒下來的橡樹,挨了一斧,不由得發出一陣最後的顫抖。他哆哆嗦嗦的回家。看門女人在樓下遞給他一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文字。他瞧了一眼,原來是一篇把他痛罵一頓的文章。這些東西現在是難得有的了。打一個不覺得挨打的人是沒勁的!便是一些最頑強的敵人,儘管討厭他,也不由自主的對他有了敬意,唯譬如此,他們心裡很氣。俾斯麥曾經說過,似乎帶著點遺憾的意味:「人家以為愛是最不由自主的。其實敬重更不由自主……」

但那篇文章的作者是一個比俾斯麥更強的強者,愛和敬都沾染不到他。他對克利斯朵夫信口謾罵,預告下半個月還要發表幾篇攻擊他的文字。克利斯朵夫看著笑了,一邊上床一邊對自己說:「哼,他要大吃一驚呢!那時他找不到我了。」

人家勸他雇一個看護,他執意不肯。他說他一向過著孤獨的生活,這個時候請看護不是剝奪了他的清福嗎?

他並不覺得無聊。近年來,他老是跟自己談著話,彷彿一個人有了兩個靈魂。而最近幾個月,他心中的同伴愈加多了;他的靈魂不但有了兩個,而且有了十個。它們互相交談,但唱歌的時候更多。他有時參與他們的談話,有時不聲不響的聽著它們。床上,桌上,就在隨手抓得到的地方,他老放著空白的五線譜,可以把那些心靈和他自己的談話記下來,一邊聽著針鋒相對的議論發笑。他已經養成一個不假思索的習慣,「想」和「寫」這兩個動作差不多是同時的了;對於他,寫下來等於想得更明白些。凡是打擾他和這些靈魂談話的,都惹他厭煩和生氣。有的時候,連他最心愛的朋友也不免使他有這個感覺。他竭力不對他們表示;但這種強制功夫使他非常疲倦。等到事後又能跟自己單獨相對的時候,他高興極了:因為他剛才是迷失了;人間的絮語把內心的聲音蓋掉了。他的靜默是通神的靜默!……

他只允許看門女人或是她的隨便哪個孩子,每天來兩三次看看他有什麼事沒有。他也托他們送字條,因為直到最後幾天還跟愛麥虞限有書信來往。兩位朋友差不多病得一樣重,對自己的情形也看得很清楚。克利斯朵夫的有信仰的自由的心靈,和愛麥虞限的無信仰的自由的心靈,殊途同歸,都到了物我不分的清明恬靜的境界。筆畫顫抖的字跡越來越不容易認了,但他們從來不提到自己的病狀,只談著那些永遠談不完的題目:他們的藝術,他們的思想的前途。

直到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用著顫危危的手,寫出瑞典王在戰場上臨死時的一句話:

「我目的達到了,兄弟,你自個兒想辦法罷!」

好似對著一座重重疊疊的樓閣,他把自己的一生整個兒看到了……青年時期拚命的努力,為的要控制自己;頑強的奮鬥,為的要跟別人爭取自己生存的權利,為的要在種族的妖魔手裡救出他的個性。便是勝利以後,還得夙夜警惕,守護他的戰利品,同時還不能讓勝利沖昏了頭腦。友誼的快樂與考驗,使孤獨的心和全人類有了溝通。然後是藝術的成功,生命的高峰。他不勝驕傲的以為把自己的精神征服了,以為能夠主宰自己的命運了。不料峰迴路轉,突然遇到了神秘的騎士。遇到了喪事,情慾,羞恥,——上帝的先鋒隊。他倒下去了,被馬蹄踐踏著,鮮血淋漓的爬著,爬到了山頂上:鍛煉靈魂的野火在雲中吐著火焰。他劈面遇到了上帝,他跟他肉搏,象雅各跟天神的戰鬥一樣。戰鬥完了,筋疲力盡。於是他珍惜他的失敗,明白了他的界限,努力在主替我們指定的範圍內完成主的意志。為的是等到播種,收穫,把那些艱苦而美妙的勞作做完以後,能有權利躺在山腳下休息,對陽光普照的山峰說:

「祝福你們!我不欣賞你們的光明。但你們的陰影對我是甜美的……」

這時候,愛人出現了,握著他的手;死神摧毀了她肉體的障礙,把她的靈魂灌輸到了他的靈魂裡面。他們一同走出了時間的洪流,到了極樂的高峰,——在那兒,過去,現在,將來,手挽著手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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