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部(2)

這樣以後,克利斯朵夫唯恐再有什麼新的文章引起喬治猜疑。事情真滑稽:以後的幾天,從來不看報的克利斯朵夫,居然趴在咖啡店的桌子上翻著所有的日報,預備看到一篇辱罵的文章,就想盡方法(不管是怎麼卑鄙的方法)不讓它落在喬治眼裡。過了一星期,他才放了心。孩子果然說得不錯。喬治的舉動教那些叫叫嚷攘的傢伙都要想一想了,——而克利斯朵夫一邊儘管埋怨小瘋子耽誤了他八天的工作,一邊覺得自己也沒有資格教訓他。他想到從前——還不算怎麼長久呢——自己為了奧里維而跟人決鬥的事。於是他彷彿聽見奧里維對他說著:

「由他去罷,克利斯朵夫,我欠你的債也得還你的。」

人家的攻擊,克利斯朵夫固然不以為意,另外一個人卻沒有看破一切的涵養。那便是愛麥虞限。

歐洲的思想界演變得非常快。它彷彿跟機械方面的新發明和新的引擎同時加增了速度。偏見與希望這種存糧,從前足夠維持人類一二十年的,此刻在五年之中就被消化掉了。幾代的思想都在那裡飛奔,一代跟著一代,往往還是一代踏著一代:時間已經下了衝鋒令。——愛麥虞限被人追出了。

謳歌法蘭西毅力的詩人從來沒否認他宗師奧里維的理想主義。儘管愛國心那麼熱烈,他依舊崇拜精神上的崇高偉大。他在詩歌中提高著嗓子預告法蘭西的勝利,乃是要藉此表示自己的信仰,表示他的愛法蘭西是因為它代表今日歐羅巴最高的思想,代表那個向暴力反攻而得勝的權利。不料權利本身就染上了暴力的氣息,暴力又赤裸裸的出現了。新興的一代,結實,耐苦,渴望戰鬥,在沒勝利之前就存著勝利者的心理。他憑著他的肌肉,憑著他寬闊的胸脯,起著他的強烈而渴求享受的感官,憑著他象鷙鳥一般遨翔於平原之上的巨翼而得意揚揚,急不及待的想撲下來試試他的利爪。民族的英武,超越海洋超越阿爾卑斯的飛翔,橫跨非洲沙漠的馳騁,新時代的十字軍(神秘氣息不比菲力氣二世和維爾哈杜伊昂為少,功利觀念也不比他們多),把民族的頭腦沖昏了。那①些年輕人對於戰爭的認識都是從書本上來的,以為是壯美的。他們聲勢洶洶,取著挑釁的態度。什麼和平,什麼思想,他們都厭倦了;他們所宣揚的是戰爭,說法蘭西的威力將來可以在戰爭的洪爐中鍛鍊出來。因為種種的學說無非是可厭的空談,他們便存了反抗的心,瞧不起以信仰為主的理想。他們大吹大擂,提倡狹窄的見識,粗暴的現實主義,也提倡民族的自私自利,露骨的自私自利,只要能增加本國的光榮,不惜把別人和別的民族踩在腳下。他們排斥外族,反對民主,極力主張——連最無信仰的人在內——恢複舊教的勢力,因為他們需要把「宇宙萬物的本體」集中在一處,需要把「無窮無極」交給維持秩序而掌權的人監督。昨天那些溫和的饒舌家,空洞的理想主義者,人道主義的思想家,不但受到輕視,並且還被認為社會的罪人。在青年人眼中,愛麥虞限便是屬於這一類的。而愛麥虞限為之非常痛苦,也非常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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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菲力普二世為十二至十三世紀時的法王,第三次十字軍領袖之一。維爾哈杜伊昂為十二至十三世紀時法國史家,政治家,曾發動第四次十字軍。

他知道克利斯朵夫象自己一樣受到這種不公平的待遇,而且更厲害,便同情克利斯朵夫了。他的惡劣的心緒早已使克利斯朵夫灰心,不再去看他。現在他的驕傲仍舊不允許他去找克利斯朵夫,使人看出他後悔。但他想出辦法,好象是無意中遇到的,而且還使對方先來遷就他。這樣以後,他的小心眼兒的脾氣總算滿足了,不再隱藏他歡迎克利斯朵夫的訪問。從此兩人時常見面,不是在這個家裡,就是在那個家裡。

愛麥虞限把心中的牢騷都對克利斯朵夫說了。他被那些批評惹得氣憤之極;又因為克利斯朵夫不怎麼動心,就拿報上評論克利斯朵夫的文字給他看,人家說克利斯朵夫不懂他本行的文法,不懂和聲,剽竊同行,褻瀆音樂,叫他做「老瘋子」;又說,「這些大發神經的表演,我們受夠了!我們是代表秩序,代表理智,代表古典的平衡……」

克利斯朵夫看了只覺得好玩,他說:「這是應有的事。青年人總把老年人丟在臭溝里的……不錯,在我的時代,一個人要到六十歲才被認為老。如今大家跑得快多了……無線電,飛機……每一代的人都疲倦得更快……可憐的傢伙,他們的得意也不會久的!讓他們趕快瞧不起我們,在太陽底下耀武揚威罷!」

但愛麥虞限不是象克利斯朵夫那樣健康的人。他思想上是剛強的,卻受著有病的神經控制;心是熱烈的,身體是殘廢的;他需要戰鬥,卻生來不是個戰鬥的人。某些惡毒的批評竟使他痛徹心肺。

「啊!」他說,「要是批評家們知道,他們隨便說的一句不公平的話使藝術家受到怎樣的痛苦,他們也要覺得那套本領可恥了。」

「他們何嘗不知道!他們就靠這個過活的。世界上不是大家都得生存嗎?」

「那簡直是一般劊子手。我們被生活折磨到渾身是血,為了跟藝術鬥爭而筋疲力盡。他們非但不伸出手來,不用慈悲的態度提到你的弱點,不用友善的心情幫你補救那些弱點,倒反雙手插在袋裡,眼睜睜的看你挑著重擔上坡,說:哼!他到不了的!……等到你上了山頂,有的說:上是上去了,可是方法不對!有些更固執的還說:他並沒爬到呀!……——他們不把石子摔在你腿上教你倒下來,已經是你的大幸了。」

「話得說回來,有時他們中間也有兩三個好人,那給你的好處才大呢!毒蛇猛獸到處都有,不論哪一行。沒有慈悲心的藝術家,抱著一肚子虛榮和牢騷,把世界當作他的戰利品,因為不能細細咀嚼而暴跳如雷:這樣的人不是也有嗎?那不是最要不得的嗎?你得耐著性子。不論什麼禍害都還有點兒好處。最兇惡的批評家對我們也是有益的;他好比一個練馬的人,不許我們在路上閑逛。每次我們自以為達到了目的,就有獵狗來咬我們的腿。往前罷!得跑得更遠一點,爬得更高一點!我還在向前,它已經不耐煩再來追我了。別忘了那句阿拉伯的名言:不結果的樹是沒人去搖的。唯有那些果實累累的才有人用石子去打。我們應該可憐那般不受騷擾的藝術家。他們將來會留在半路上,懶洋洋的坐著。等到他們想站起來,兩條拳曲的腿已經挪不動了。我的敵人品實是朋友,我歡迎他們。他們在我一生中給我的好處,遠過於我的朋友,因為所謂朋友其實倒是敵人。」

愛麥虞限不由得微微的笑了。隨後他說:「可是象你這樣一個老戰士,受一般剛出頭的小子教訓,不覺得難過嗎?」

「我只覺得他們好玩,」克利斯朵夫回答。「這種傲慢表示他們熱血奔騰,只想往外流。從前我自己就是這樣的。這是三月中的驟雨,下在剛剛復活的土地上……讓他們來教訓我們罷。歸根結蒂,他們是對的。應當由老年人去學青年人!他們利用了我們,忘恩負義是應有之事!……但他們憑了我們的努力,可以比我們走得更遠,可以把我們嘗試的事去實地做出來。倘若咱們還有點兒朝氣,那末也來學一學,想法子脫胎換骨。要是辦不到,要是咱們太老了,那麼瞧著他們,咱們心裡也高興。看到萎靡不振的人類永遠會開出鮮花來,看到這些青年人的樂天氣息多麼有生氣,看到他們歡天喜地的去冒險,看到這些為征略世界而再生的種族:不是挺有意思嗎?」

「沒有我們,哪裡會有他們!他們的歡樂是我們的眼淚給培養出來的。那驕傲的力量是整整一代人的痛苦開出來的花。你們就是這樣的為人作嫁……」

「這句古話是不對的。我們創造一個超出我們的種族,其實還是為了我們自己。我們把他們的儲蓄收起來,在一間四面通風的小屋子裡保護它,拚命的抵著門才能擋住死神。我們親手開闢了勝利的路,讓兒子們走。我們的苦難把前途挽救了。我們把方舟駛到了福地的進口。它將來會駛進港去,帶著他們一起,同時也靠了我們的力量。」

「我們橫渡沙漠,拿著神聖的火把,捧著我們民族的神明,把這批在今日已經成人的孩子背著走,可是他們還會有一天記得我們嗎?……憂患痛苦,忘恩負義,這些滋味我們已經嘗夠了。」

「那末你後悔嗎?」

「不。一個象我們這樣轟轟烈烈的時代,為了它所創造的一個時代作犧牲,的確有一種悲壯的偉大,使你感到醉意。捨身忘我的歡樂,現代的人是體會不到的了。」

「我們還是最幸福的人。我們爬上了尼波山,山腳下展開著我們不會進去的地帶。但我們比那些將來進去的人更能①欣賞那風景。凡是下降到平原中去的,就看不見平原的廣大與遙遠的天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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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據《舊約·申命記》,摩西去世以前,曾登此眺望上帝預示他不能進去的福地。

克利斯朵夫給喬治和愛麥虞限的那種令人安定的影響,是從葛拉齊亞的愛情中汲取來的。由於這股愛情,他才感到自己和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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