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3)

愛麥虞限望著克利斯朵夫;個性堅強的眼中那點兒悲壯的嚴肅,突然蒙上一道柔和的光。他抓著克利斯朵夫的手,請他坐在便榻上,靠近著他。

他們把彼此過去的經歷講了一遍。從十四到二十五歲之間,愛麥虞限干過不少行業:印刷工人,地毯工人,小販,書店掮客,訴訟代理人的書記,政客的秘書,新聞記者……在所有的行業中,他都想辦法下苦功自修;偶然也有幾個好人,被這小傢伙的毅力感動了,幫他一點忙,但多半的人是利用他的窮苦與天賦。他得了不少慘酷的經驗,結果總算不太灰心,只是把他原來就很嬌弱的健康都損失完了。因為學習古文字特別快,(在一個傳統上受到人文主義熏陶的民族中間,這種才能並不算是例外),他得到一個研究古希臘學問的教士幫忙。雖則他沒有時間把這些學問鑽研得如何精深,可是已經養成了思想的紀律和文字的風格。這個出身微賤,一切知識都靠自修得來而漏洞很多的人,居然學會了運用詞藻的能力,能夠用思想來控制形式,那是布爾喬亞青年經過十年的高等教育也不容易培養成功的。他把這種好處歸功於奧里維。雖然別人給他的幫助比較更實際,但替這顆心靈在黑夜中把長明燈點起來的,的確是奧里維。別人不過是做了添加燈油的工作。

他說:「從他去世的時候起,我才開始了解他。但他和我說過的話都進到了我的心裡。他的光明從來沒有離開我。」

他談著他的作品,談著自以為是奧里維留給他的任務,提到法蘭西民族精神的覺醒,英勇的理想主義的火焰,為奧里維所預告的;他想替這些做一個響亮的聲音,超臨在戰鬥之上,報告未來的勝利。他為他復興的民族唱著史詩。

他的詩歌的確是這個奇異的民族的出品。經過了多少世紀,這民族把克爾特古族的氣息始終保持得那麼牢固,同時又有一種古怪的驕傲的脾氣,把羅馬征服者的遺物和法律裹在自己的思想外面。愛麥虞限的詩中有的是高盧族的膽氣,瘋狂的理智,辛辣的諷刺,英勇的精神,又是自大又是勇敢的性格,例如敢向羅馬貴族挑戰,洗劫台爾弗神廟,獰笑著對①天揮舞長槍的脾氣。但這個巴黎侏儒象他那些戴假頭髮的祖先一般,也象他未來的子孫一般,還會把他的熱情寄托在二千年前的希臘英雄和神明身上。這是法蘭西民族的奇怪的本能,和它追求「絕對」的需要融洽一致的本能:它的思想明明追隨著幾千年前的足跡,但它反而以為是把自己的思想教以後幾千年間的人作為楷模。古典形式的束縛反而使愛麥虞限的熱情愈加奮激。奧里維認為法蘭西是有前途的,他的信念是安詳沉著的,到了他的門徒身上卻變了如火如荼的信仰,急於行動而勝券在握的信仰。他要勝利,看到了勝利,歡呼勝利。他所以能煽動法國群眾的心,便是靠這股狂熱的信仰和樂觀的氣息。他的著作跟戰爭一樣的有力量。懷疑與恐怖的陣線被他突破了。所有年輕的一代都跟著他蜂擁而前,向新的命運氣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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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台爾弗為希臘古城,曾被高盧族攻陷。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起來:眼裡冒著火焰,蒼白的臉上東一處西一處有了紅暈,嗓子也提高了。克利斯朵夫不禁注意到這一堆氣勢逼人的烈火,和燒著這堆烈火的可憐的身體之間的對照。但這個命運弄人的慘狀,他還只看到一部分。詩人謳歌詠嘆的是毅力,是這一代醉心於體育、行動、戰鬥的勇猛的青年,詩人本身可是連走路都是上氣不接下氣的,只能過著極有節制的生活,飲食受著限制,只喝清水,不能抽煙,沒有情婦;他渾身上下都是熱情,但為了脆弱的健康不得不過著清心寡欲的日子。

克利斯朵夫打量著愛麥虞限,覺得他又可佩又可憐。他當然不願意流露出來;但大概他的眼睛透露了一些消息,或者是傷口始終沒結好的愛麥虞限的傲氣,以為在克利斯朵夫眼中看到了惻隱之心,那是他覺得比恨更要不得的。忽然之間,他激昂慷慨的感情低了下去,不作聲了。克利斯朵夫竭力想把他的信心爭取回來,只是徒然。心靈已經關上了門。克利斯朵夫看出對方是被他傷害了。

愛麥虞限一聲不出,抱著敵意。克利斯朵夫站起來,愛麥虞限默默無言的送到門口。他一走路就更顯出他的殘廢;他自己知道這一點,因為驕傲而裝做毫不介意;但他以為克利斯朵夫在暗中留神,於是心裡愈加怨恨。

他正冷冰冰的握著客人的手告別,忽然有個年輕的漂亮女人來按他的門鈴。一個裝模作樣的男人做著她的跟班,那是克利斯朵夫在戲院上演新戲的時候注意過的,老是笑容可掬,絮絮不休,顛頭聳腦的行著禮,吻著婦女們的手,從正廳的座位上嘻著臉和熟人打招呼,直招呼到最後幾排:克利斯朵夫不知道他的姓名,便叫他「花花公子」。——那時「花花公子」和他的女伴,一見愛麥虞限就拿出肉麻的禮數和親熱的態度偏向「親愛的大師」。克利斯朵夫一邊走出來,一邊聽見愛麥虞限斬釘截鐵的回答說今天有事,不能見客。他很佩服他不怕得罪人的膽量。可是愛麥虞限為什麼對這批上門來獻殷勤的,有錢的時髦人物這樣冷淡,克利斯朵夫還不知道呢。他們說話很甜,滿嘴都是恭維,可並不想減輕他的災難,正如賽查·法朗克的朋友們讓他到死都靠教鋼琴過活。

克利斯朵夫又去看了好幾次愛麥虞限,卻沒法再恢複初次訪問時那種親密的感覺。愛麥虞限看到他,並不表示愉快,只抱著猜疑而矜持的態度。有時他的性靈需要發泄一下,被克利斯朵夫一句話打動了心,忍不住興奮起來,讓他的理想主義射出一些絢爛的光芒,照著他深藏的靈魂。接著他熱情突然下降,憋著一肚子的怨豈不出聲了,使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敵人的面目。

兩人不同的地方太多了。年齡的相差也關係很大。克利斯朵夫越來越認清自己,越來越能控制自己。愛麥虞限卻還在變化不定的階段,精神上比克利斯朵夫一生無論哪一個時起都更騷亂。他的面貌所以這麼特別,是因為他心中有許多互相衝突的因素:嚴格的苦行精神竭力想把隔世遺傳的慾念壓下去,——(我們別忘了他父親是個酒徒,母親是個賣淫婦);——狂熱的幻想竭力反抗著鐵一般的意志,不受約束;極自私的心理和極慈愛的心腸,教人永遠看不出兩者之中哪一個會佔上風;還有英勇壯烈的理想主義和對於光榮的渴慕,使他一看到旁人的優越就會著急到近於病態的程度。即使奧里維的思想,獨往獨來的個性,大公無私的精神,都可以在他身上發現;即使他有詩才,有平民的活力(使他不會討厭實際行動),有粗糙的表皮(使他不會厭惡這個,厭惡那個),因而勝過他的老師:可絕對達不到奧里維那種清明恬靜的心境。他天生是虛榮的,騷動的,而除了自己的苦悶以外還要加上別人的苦悶。

他和一個鄰居的少婦,第一次接待克利斯朵夫的那個女子,住在一起,常常爭執。她愛著愛麥虞限,一起熱誠的照顧他,替他打雜,抄寫作品,或是把他念出來的文字寫下來。人長得一點兒不美,感情卻非常騷動;平民出身,做過很久的紙版女工,後來又當過郵局職員,毫無生趣的童年是在巴黎一般窮苦工人的環境中過的:身體與精神都受著擠逼,做著辛苦的工作,永遠是亂七八糟的環境,沒有空氣,沒有靜默,從來不得清靜一下,心中的小天地老是受到外界的擾亂。脾氣很高傲,對於真理抱著一種迷迷糊糊的理想與宗教式的熱情,她夜裡睜著倦眼,有時甚至沒有燈火,在月光底下抄寫雨果的《悲慘世界》。她遇到愛麥虞限的時候,正是愛麥虞限貧病交迫,比她更潦倒的時候;從此她就委身於他。這樁熱情是她生氣第一次的,也是僅有的一次愛情;所以她象餓鬼似的一把死抓。但對於愛麥虞限,她的感情反而是個重擔;他那方面並沒這種情分,只是勉強容忍她的。看到她無微不至的忠誠,他極其感動,知道她是最可靠的朋友,只有她拿他當作自己的性命一樣。但這種心理,他就難以忍受。他需要自由,需要孤獨;她時常用眼神哀求他瞧她一眼,他卻覺得厭煩透了,對她惡聲相向,恨不得和她說:「去你的罷!」她的醜陋和急促的舉動惹他生氣。儘管他很少認識上流社會,同時還輕視上流社會,——(因為相形之下,他顯得更丑更可笑了),——骨子裡卻喜歡高雅,喜歡那個社會裡的女子;不料她們對他的心情正和他對那個女朋友的心情一樣。他勉強和她表示好感,心裡可並沒有這個好感,或者是常常不由自主要爆發出來的恨意把他的好感掩沒了。他毫無辦法。他有一顆慈悲的心,竭力想對人好;同時身上又有一個強暴的魔鬼,拚命想損害人家。這種內心的衝突,和他明知道衝突的結果對自己有弊無利的感覺,使他暗中惱怒;這怒意發作的時候,克利斯朵夫就得受到無妄之災了。

愛麥虞限不由自主的對克利斯朵夫有兩種反感:一種是他從前的嫉妒遺留下來的(那些童年的偏見,即使原因早已忘了,仍舊有它的作用);一種是由激烈的民族主義煽動起來的。他把上一代的優秀人士所想像的關於正義、憐憫、博愛的美夢,全部寄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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