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3)

為什麼,為什麼要有這個女人?為什麼愛她?為了她心好嗎?為了她有頭腦嗎?比她聰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為了她的肉體嗎?他也有過別的情婦更能滿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捨不得的是什麼呢?——「一個人就是為了愛而愛,沒有什麼理由。」——是的,可也有一個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瘋狂嗎?那等於不說。為什麼要瘋狂?

因為每個人心裡有一顆隱秘的靈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時都被封鎖起來的。自有人類以來,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與宗教築成一條堤岸,防禦這個內心的海洋。但暴風雨來的時候(內心越充實的人,越容易受暴風雨控制),堤岸崩潰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類的妖魔掀動起來的別的靈魂相擊相撞……它們投入彼此的懷抱,緊緊的摟著。我們也說不出那是恨是愛,還是互相毀滅的瘋狂……——總而言之,所謂情慾是靈魂做了俘虜。

克利斯朵夫一無結果的掙扎了十五天以後,又回到阿娜家裡。他離不開她了。他精神上悶死了。

但他繼續奮鬥。回來那晚,他們倆都推託著避不見面,也不在一塊兒吃飯。夜裡,兩人戰戰兢兢的各自鎖在房裡。——可是沒用。到了半夜,她赤著腳跑來敲他的門,他開了,她爬到他床上,渾身冰冷的靠著他,悄悄的哭了,把淚水沾著克利斯朵夫的腮幫。她竭力教自己靜下來,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壓制不住,把嘴唇貼在克利斯朵夫的頸上,嚎啕大哭。他看她這樣難過,倒嚇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說些溫柔的話安慰她。她呻吟著說:「我受不了,我願意死……」

他聽了心如刀割,想擁抱她,被她推開了。「我恨你!為什麼你要跑到這兒來?」

她掙脫了他的臂抱,翻過身去。床很窄;他們雖然竭力避免,還是要互相碰到身體。阿娜背對著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個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頭喪氣,一句話都不說。阿娜聽到他呼吸困難,便突然轉過身來,勾著他的脖子,說道:「可憐的克利斯朵夫!我給你受罪了……」

他破題兒第一遭聽見她有這種憐憫的口吻。

「原諒我罷,」她說。

「咱們倆彼此都是一樣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傴著背,坐在床上,她好不喪氣的說:「我完了……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給了敵人……我怎麼能反抗他呢?」

她這樣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動彈。天快亮了,屋裡有了一道朦朧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見她痛苦的臉偎著他的臉。他輕輕的說了聲:「天亮了。」

她一動不動。

於是他說:「好吧,管它!」

她睜開眼來,下了床:神氣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著地板,用著毫無生氣的音調說:「我預備今晚上把他殺了。」

他嚇了一跳,叫了聲:「阿娜!」

她沉著臉,瞪著窗子。

「阿娜,」他又說。「天地良心!……不應該殺他呀!……這樣一個好人!……」

她跟著說:「對,不應該殺他。」

他們彼此望著。

那是他們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兩人都不能過欺騙丈夫欺騙朋友的生活,同時也從來沒想到一塊兒逃亡的念頭,心裡都明白這不是個解決的辦法:因為最難受的痛苦,並非在於分隔他們的外界的阻礙,而是在於他們內心的阻礙,在於他們不同的心靈。他們既不能分離,也不能共同生活。簡直毫無辦法。

從那時期,他們不接觸了:死神的影子已經罩在他們頭上;他們倆把彼此都看作神聖的了。

可是他們不願意決定日子,心裡想:「等明天罷,明天罷……」實際上他們永遠不敢正視這明天。克利斯朵夫剛強的靈魂常常起來反抗;他不承認失敗;他瞧不起自殺,不能下這種可憐的結論,把偉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於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論,這樣的死就是永遠不得超生,那她又何嘗①是甘心情願的?可是事勢所迫,彷彿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見到了勃羅姆,這是欺騙了朋友之後第一次和他單獨相見。至此為止他居然能避著他。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羅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塊兒吃飯:那是每口東西都會梗在喉頭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麵包,那不等於猶大的親吻嗎?……最可怕的還②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羅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轉到這個念頭,他真象受刑罰一樣。他知道勃羅姆是永遠不會報復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問題,可是要絕望到什麼程度簡直不能想像……他要用怎樣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覺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羅姆又是早晚會發覺的。現在他不是已經有點兒疑心了嗎?相別才半個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變了:勃羅姆完全不是從前的模樣:興緻沒有了,或者是勉強裝做快活。飯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說話,不吃東西,象燈盡油干似的在那裡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動人的想照顧她,她卻惡狠狠的拒絕了;他只得低下頭去,不出一聲。飯吃到半中間,阿娜透不過起來,把飯巾扔在桌上,出去了。兩個男人不聲不響的繼續吃著,或是假裝吃著,連頭都不敢抬起來。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離開的時候,勃羅姆突然兩手抓著他的胳膊,叫了聲:「克利斯朵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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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基督教的說法,凡自殺的人不得入天堂。

②猶大出賣耶穌之前,尚親吻耶穌。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亂的望著他。

「克利斯朵夫,」勃羅姆聲音發抖了,「你可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克利斯朵夫彷彿給人當胸扎了一刀,一時答不上話來。勃羅姆怯生生的望著他,馬上補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幾乎要親著勃羅姆的手求他原諒了。勃羅姆瞧見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張,嚇得不願意再看,只用著哀求的目光,結結巴巴的說:「你一點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點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勝狼狽的回答。

為了不敢使這個受欺負的男子傷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說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對方問著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願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說出來……

「好罷,好罷,謝謝你……」勃羅姆說。

他站在那裡,雙手抓著克利斯朵夫的衣袖,彷彿還想問什麼而不敢出口,躲著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隨後他鬆了手,嘆了口氣,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為又說了一次謊,難過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張張的把剛才的情形告訴她。阿娜無精打採的聽著,回答說:「那末,讓他知道就是了!有什麼關係?」

「你怎麼能說這個話呢?」克利斯朵夫叫起來。「無論如何,我不願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發脾氣了:「他痛苦的時候,難道我,我不痛苦嗎?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們彼此說了些難堪的話。他埋怨她只顧著自己。她責備他只關心她的丈夫而不關心她。可是過了一會,他說不能再這樣混下去,要向勃羅姆和盤托出的時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著說她並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決不能讓勃羅姆知道。

她雖則話說得很兇,心裡卻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樣想著勃羅姆。固然她對丈夫沒有真正的情愛,但還是很關切他。她非常重視他們倆的社會關係和責任。或許她沒想到起子應該溫柔,應該愛她的丈夫,但認為必須把家務照顧周到,對丈夫忠實;在這些地方失職,她是覺得可恥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羅姆不久都會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這一點也有相當理由,或者是因為不願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緒更亂,或者是因為她不肯示弱。

不論勃羅姆的家怎樣的與世隔絕,不論布爾喬亞的悲劇怎樣的深藏,總有一些風聲透到外邊去。

在這個城裡,誰也不能隱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沒有一個人對你望,大門跟護窗都關得很嚴。但窗口都掛著鏡子;你走過的時候,可以聽見百葉窗開著一點而立刻關上的聲音。誰也不理會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這個人;可是你每一句話,每一個舉動,都逃不過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說的,所見的,所吃的,甚至還知道、自以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著秘密的,普遍的監視。僕役,送貨員,親戚,朋友,閑人,不相識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參與這種出諸本能的刺探;那些東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樣都會集中起來。人家不但觀察你的行為,還要看你的內心。在這個城裡,誰也沒權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權利搜索你隱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輿論抵觸的話,大家還有權利和你算賬。集體靈魂的無形的專制,壓在個人身上;所謂個人是一輩子受人監護的小孩子;什麼都不是屬於他自己的,而是屬於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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