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部(2)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鋼琴上即興,阿娜站起身來出去了,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彈琴的時候常有的事。彷彿她討厭音樂。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這些,也不在乎她心裡怎麼想。他繼續往下彈;後來忽然想起要把所彈的東西記下來,便跑到房裡去拿紙。他打開隔室的門,低著頭望暗裡直衝,不料在門口突然跟一個僵直不動的身體撞了一下。原來是阿娜……這麼出豈不意的一撞嚇得她叫起來。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親切的抓著她的兩隻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發抖,——大概是受了驚嚇吧?

「我在飯廳里找……」她結結巴巴的解釋。

他沒聽見她說找什麼,也許她根本沒說出來。他只覺得她在黑暗裡找東西很奇怪。但他對於阿娜古怪的行動已經習慣了,也不以為意。

過了一小時,他又回到小客廳和勃羅姆夫婦坐在一起,在燈下伏在桌上寫音樂。阿娜靠著右邊,在桌子的另外一頭縫東西。在他們後面,勃羅姆坐在壁爐旁邊一張矮椅子上看雜誌。三個人都不說話。淅瀝的雨點斷斷續續打在園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來把大半個身子歪在一邊,那時為了要完全孤獨,更掉過身去,背對著阿娜。他前面壁上掛著一面鏡子,反映著桌子,燈,和埋頭工作的兩張臉。克利斯朵夫似乎覺得阿娜在望他,先是並不在意,後來腦子裡老轉著這個念頭,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鏡子……果然阿娜望著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著氣把她仔細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鏡子里看她。燈光映著她蒼白的臉,那種慣有的嚴肅與靜默顯得她心裡鬱積著一股暴戾之氣。她的眼睛——他從來沒機會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釘在他身上:暗藍的巨大的瞳子,嚴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著一股頑強的熱情在那裡搜索他的內心。難道這是她的眼睛嗎?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轉過身來,……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訕,想強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聲色不動的回了話,始終低著頭做活,沒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圍著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緊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頭腦清楚,很有把握的話,他又要以為那是個幻象了。但他的確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後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對阿娜不感興趣,也就不去多推敲這個奇怪的印象。

過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試一支新作的歌。勃羅姆一半由於擺丈夫的架子,一半由於打趣,素來喜歡要太太彈琴或唱歌,這一晚的要求特別來得懇切。往常阿娜只說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以後不論人家如何要求,懇請,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著嘴唇,只做不聽見。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羅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兒,站起身來向鋼琴走過去了。這是一支她連看都沒看過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結果簡直是奇蹟。聲音沉著,完全不象她說話時那種嘶嗄的,蒙著一層什麼的口音。一開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張,也不費力,音樂給表現得極有魄氣,而且很純粹,很動人;她自己也達到熱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為激動,覺得她唱出了他的心聲。她唱著,他望著她呆住了;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陰沉的眼睛裡有股野性,表示熱情的大嘴巴,邊緣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並不秀媚,有點兒殺氣,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齒;一隻美麗結實的手放在琴譜架上;壯健的體格被狹窄的衣服緊束著,被過於簡單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輕的,精力充沛,線條非常和諧。

她唱完了,回去坐著,一雙手放在膝蓋上。勃羅姆恭維了她幾句,但覺得她唱得不夠柔媚。克利斯朵夫一聲不出,只顧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著她。當晚他們之間沒說什麼話。她明白自己剛才達到了從來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麼回事。

從那一天氣,克利斯朵夫對阿娜留神觀察了。她又回覆了不聲不響,冷淡麻木的態度,只管沒頭沒腦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氣惱;其實她是借工作來壓制騷亂的天性,不讓那些曖昧的思想抬頭。克利斯朵夫看來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樣是個動作發僵的布爾喬亞。有時她一事不做的瞪著眼睛出神。你剛才發覺她這樣,過了一刻鐘還是這樣,一動也沒動過。丈夫問她想些什麼,她便驚醒過來,微微一笑,回答說不想什麼。而這也是事實。

她無論碰到什麼事都鎮靜自若。有一天她梳妝的時候,酒精燈爆裂了。一剎那間,阿娜四周布滿了火焰。女僕一邊呼救一邊逃。勃羅姆著了慌,手忙腳亂,叫叫嚷嚷,嚇壞了。阿娜撕掉了梳妝衣上的搭扣,把著火的內衣從腰部扯去,踩在腳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亂中搶著一個水瓶奔來,阿娜只剩著件內衣,露著胳膊,立在一張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裡撲滅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傷了,卻一句不提,只覺得被人看到這副服裝很氣惱。她紅著臉,笨拙的用手遮著肩頭,因為有失尊嚴而氣哼哼的走到隔壁屋裡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鎮靜,可說不出這種鎮靜是表示她勇敢呢還是表示她麻木。他以為大概是後者的成分居多。實際上,她對什麼都不關心,對別人,對自己,都是一樣。克利斯朵夫甚至懷疑她沒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見了一樁事,更毫無疑問的把她斷定了。阿娜有一條小黑狗,眼睛挺聰明挺溫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關起房門工作的時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裡,丟下工作,逗它玩兒。他要出門,它就在門口等著,緊釘著他:它需要有個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飛奔,不時停下來,對自己的矯捷表示得意,眼睛望著他,挺著胸部,神氣儼然。它會對著一塊木頭狂叫,但遠遠的看到了別的狗就溜回來,躲在克利斯朵夫兩腿之間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與世不相往來之後,和動物更接近了,覺得它們很可憐。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對你那麼信賴!它們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裡,所以要是你虐待這些向你輸誠的弱者,簡直是濫用威權,犯了一樁可怕的罪惡。

那條可愛的小黑狗雖然對大家都很親近,還是最喜歡阿娜。她並不特別寵它,只是很樂意把它撫摩一下,讓它蹲在膝上,也照顧它的食料,似乎盡她可能的喜歡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當著主人們的面,被街上的汽車撞倒了。它還活著,叫得非常悲慘。勃羅姆光著頭跑出去,摟著那個血肉模糊的東西回來,想至少減輕它一些痛苦。阿娜過來瞅了一眼,也不彎下身子細看,便不勝厭惡的走開了。勃羅姆含著淚,眼看這小東西受著臨終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園子里捏著拳頭,大踏步走著,聽見阿娜若無其事的吩咐僕人工作,便問她:

「難道你心裡不覺得難過嗎?」

「那有什麼辦法?」她回答。「最好還是不去想它。」

他聽了先是恨阿娜,後來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來,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麼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訣教給他。對於那些幸而沒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對付嗎?他想要是勃羅姆死了,阿娜也不見得會怎麼難過,於是他覺得自己幸而沒結婚。與其終生跟一個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於無的人在一起,還是孤獨比較少痛苦些。的確,這女人對誰都不愛。那個規矩極嚴的教派使她的心乾枯了。

十月將盡的時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為奇怪。——大家在吃飯,克利斯朵夫和勃羅姆談著一件轟動全城的情殺案。鄉下有兩個義大利姊妹愛著一個男人。兩人因為都不願意犧牲,便用抽籤的方法決定哪一個退讓,而所謂退讓是自動的投入萊茵河。等到抽過了簽,倒楣的一個卻不大願意接受這決定。另外一個對於這種不顧信義的行為大為憤慨。兩人先是咒罵,繼而動武,終而至於拔刀相向;隨後,突然之間變了風向,姊妹倆哭著擁抱起來,發誓說她們是相依為命的;可是她們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個情人,便決定把情人殺死。事情就這樣發生了。一天夜裡,兩個姑娘把那個自以為艷福不淺的男人叫到她們房中;一個把他熱烈的抱著,另外一個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聽到叫喊,趕來把他從兩個情人懷中搶下來,已經受了重傷;同時她們也被捕了。她們抗辯說,這件事誰也管不了,唯有她們倆是當事人,只要她們同意把屬於她們的人處死,沒有一個人有權利干涉。那受傷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這種說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羅姆也不了解。

「她們是瘋子,」他說,「應當送進瘋人院去鎖起來!……我懂得一個人為了愛情而自殺,也懂得一個人受了情人欺騙而殺死情人……我並不原諒他,但我承認有這種事;那是間歇遺傳的獸性,是野蠻的,可是講得通的:一個人因為受了另外一個人的痛苦,所以殺那個人。但殺死一個你所愛的人,沒有怨,沒有恨,單單為了別人也愛他的緣故,那不是瘋狂是什麼?……你能了解這個嗎,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說,「我怎麼會了解!愛就是喪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聲,好似並沒有聽,那時卻抬起頭來,聲音很安靜的說:「絕對不是喪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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