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九 燃燒的荊棘 第一部(4)

克利斯朵夫嘲笑這種普遍的膽怯病,相信什麼事都不會發生的。奧里維卻沒有這個把握。他是布爾喬亞出身;而回想起當年的大革命和等待將來的革命,布爾喬亞老是有些心驚膽戰的。

「得了罷!」克利斯朵夫說,「儘管安心睡覺罷。你這革命決不是明天會來的!你們怕革命,怕挨打……到處是這個心理:布爾喬亞,平民,整個的民族,西方所有的民族。大家的血都不夠,生怕再流掉。四十年來不過是說大話。瞧瞧你們的德萊弗斯案子罷!殺呀!殺呀!你們還喊得不夠嗎?好一班吹大炮的傢伙!費了多少的唾沫跟墨汁!可是流過幾滴血呢?」

「別這樣肯定,」奧里維回答。「你知道為什麼大家怕流血?因為我們本能的感覺到,只要流了第一滴血,獸性就會一發不可收拾。文明人的面具馬上會掉下來,野獸的利爪會伸出來;那時誰能把它制服只有天曉得了!每個人都對著戰爭躊躇不決;但一朝爆發之後可慘了……」

克利斯朵夫聳聳肩,說吹牛大王西拉諾和冒充英雄的尚德萊①會在這個時代走紅不為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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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拉諾與尚德萊均洛斯當所作的戲劇中人物。

奧里維搖搖頭。他知道,自吹自擂在法國是行動的前奏曲。但說到五一節,他也不比克利斯朵夫更相信會有什麼革命:事情過於張揚了,政府已經有了準備。指揮暴動的領袖們一定會把戰爭延緩到一個更適當的時間。

四月的下半個月,奧里維患著感冒,那是差不多每年到這個時候要發作的,同時還得觸發支氣管炎的老毛病。克利斯朵夫在他家裡住了兩三天。這次病勢很輕,很快的過去了。但熱度退後,奧里維照例還要拖幾天,非常疲倦。他躺在床上,幾小時的不想動彈,獃獃的望著克利斯朵夫背對著他,伏在書桌上寫東西。

克利斯朵夫在那裡專心工作:寫得厭倦了,便突然站起來,過去彈一會琴,倒不是彈他才寫下的曲子,而是信手彈奏。於是出現了一個很古怪的現象:他寫出來的東西和他以前的風格明明是一貫的,此刻彈的倒象是另一個人的作品:粗暴,狂亂,支離破碎,完全沒有他別的作品裡那種謹嚴的邏輯。這些不假思索的即興,逃過了意識的監視,不是從思想而是從肉體來的,象野獸的嚎叫,顯出精神非常不平衡,正在醞釀未來的暴風雨。克利斯朵夫自己不覺得,但奧里維聽著,望著克利斯朵夫,隱隱約約的感到不安。在病體虛弱的情形之下,他特別能洞察幽微,預知未來,窺見誰也沒注意到的事。

克利斯朵夫按了最後一個和弦,滿頭大汗,面目猙獰的停住了;他把驚惶不定的眼睛向四下里掃了一轉,碰到了奧里維的眼睛,笑了一陣,回到他的書桌上。

「你彈的什麼呀,克利斯朵夫?」奧里維問。

「沒有什麼。我是把水攪動一陣,想捉些魚。」

「你預備寫下來嗎?」

「寫什麼?」

「你才彈的。」

「我彈些什麼已經記不得了。」

「那末你剛才想些什麼?」

「不知道,」克利斯朵夫說著,把手按著腦門。

他繼續寫他的東西。屋子裡又靜了下來。奧里維始終瞧著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覺察了,便轉過身來,看到奧里維眼中含著無限的溫情。

「你這個懶蟲!」他嘻嘻哈哈的說。

奧里維嘆了口氣。

「怎麼啦?」克利斯朵夫問。

「唉,克利斯朵夫,你胸中還有多少東西!眼看你在這兒,緊靠著我,可是你將來給別人的多少寶物,都沒有我的份了……」

「你瘋了嗎?你怎麼的?」

「你將來的生活是怎麼樣的呢?還得經歷怎麼樣的危險,怎麼樣的難關呢?……我願意跟你在一起……可是我什麼都看不見的了。我得糊裡糊塗的擱淺在半路上。」

「要說糊塗,你現在就是糊塗。即使你自己要賴在半路上,我也不讓你那麼做。」

「你會把我忘了的,」奧里維回答。

克利斯朵夫站起來,過去坐在床上,靠近奧里維,握著他出著虛汗的手腕。襯衣的領口敞開著,露出瘦骨嶙峋的胸部,嬌弱而緊張的皮膚好似一張被風吹飽而快要破裂的帆。克利斯朵夫結實的手指不大利落的把他的衣領給扣上了。奧里維只是聽他擺布。

「親愛的克利斯朵夫,」他溫柔的說,「我這一輩子也有過美滿的幸福了!」

「哎,你這話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和我一樣,身體很好嗎?」

「是的。」

「那末幹嗎說這些傻話?」

「對,我這是不應該的,」奧里維羞愧的笑著。「大概這次的感冒使我精神萎靡了。」

「得振作品來呀。哎,喂!起來罷。」

「讓我歇一下再說。」

他仍舊躺在床上胡思亂想。第二天他起來了,坐在壁爐旁邊繼續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氣很暖,常常下霧。小小的綠葉在銀色的霧綃中舒展,看不見的鳥一疊連聲的唱著,歡迎隱在雲後的太陽。奧里維抽引著千絲萬縷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時候坐著火車,在大霧中跟哭哭啼啼的母親離開家鄉,安多納德自個兒坐在車廂的一角……美麗的側影,清秀的風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詩句自然而然的湧出來,音韻,節奏,都已經起備了。他原來坐在書桌旁邊,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筆,把這些詩意盎然的境界記下來。可是他不想這麼辦。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夢境一朝給固定之後,香氣就會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沒法表現自己最優秀的部分。他的心彷彿一個百花盛開的山谷,可是誰也進不去;而且只要動手去采,那些花就會謝落的。結果只勉強剩下幾朵,幾個短起,幾首詩,發出一股雋永的凄涼的氣息。這種藝術上的無能久已成為奧里維最大的苦悶。感覺到內心藏著多少生機而竟無法搶救!……——現在他隱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樣會開放,——在無人採摘的田裡倒反更美。開遍了原野,在陽光底下出神的鮮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嗎?——陽光是難得有的;但沒有陽光,奧里維的幻景只有更豐富。他那幾天編了多少偏怨的,溫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們從哪兒來的,好似片片白雲在夏日的天空氣浮,在空氣中融化,然後又來了新的;這種故事他心裡有的是。有時天上晴空萬里,奧里維便曬著太陽迷迷忽忽,直等到無聲的幻夢張著翅膀再來的時候。

晚上,小駝子來了。奧里維胸中裝滿了故事,不由得對他講了一樁,微微笑著,出神了。他常常這樣說著話,眼睛望著前面;孩子一聲不出。後來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場……故事說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闖進來聽到了,覺得美妙之極,要奧里維從頭再來一遍。奧里維卻不願意:「我跟你一樣,已經忘了。」

「沒有這回事,」克利斯朵夫說,「你是個古怪的法國人,自己說的,作的,老是心裡有數。你從來不會忘掉什麼事。」

「這便是我的不幸。」

「因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剛才的故事再說一遍。」

「多厭煩。而且有什麼用?」

克利斯朵夫惱了。

「這是不對的,」他說。「那末你的思想對你有什麼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統統丟掉。那是永遠的損失。」

「什麼都不會損失的,」奧里維回答。

奧里維講著他的夢境的時候,小駝子始終坐在那裡一動不動,此刻才醒過來,向著窗子睜著迷迷忽忽的眼睛,沉著臉,神氣惡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站起來說了句:「明兒一定是好天氣。」

克利斯朵夫聽了對奧里維說:「我相信你說的話他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明兒是五月一日。」愛麥虞限補上一句,沉悶的臉上有了光輝。

「這是他的故事,」奧里維說。——「喂,你明兒來講給我聽。」

「胡說八道!」克利斯朵夫說。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來接奧里維到城裡去散步。奧里維病已經完全好了,但老是異乎尋常的睏倦。他不想出去,心裡有點隱隱約約的恐懼,又不喜歡跟群眾混在一起。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體卻是嬌弱的:怕喧鬧,騷亂,和一切暴烈的行動。他明知自己生來要做強暴的犧牲品,不能夠也不願意自衛:因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樣。凡是虛弱的人總比旁人更怕肉體的痛苦,因為更熟悉這種痛苦;而他們的幻想還要把它特別加強。奧里維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體偏偏這樣的怯弱,覺得很慚愧,竭力想加以壓制。但那天早上,他不願意跟任何人接觸,只想整天躲在家裡。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顧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經有十天功夫沒上街換換空氣了。奧里維只做不聽見,克利斯朵夫便說:「好吧,我一個人去。我要去看看他們的五一節。要是我今晚不回來,你可以說我是給抓進去了。」

他走了。在樓梯上,奧里維追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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