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八·女朋友們(7)

克利斯朵夫雖然懷著深切的愛,也不得不逃避奧里維。他是強者,身體太好了,在沒有空氣的苦難中感到窒息。他很慚愧,恨自己一點不能幫助朋友;同時他又需要對什麼人報復一下,便恨透了雅葛麗納。雖然聽過亞諾太太那番深刻的話,他仍舊很嚴厲的批判她。在一個年輕的,性子暴烈的人,這是應有的現象;因為對人生還沒充分的經驗,他不能哀憐人的弱點。

他去探望賽西爾和託付給她的孩子。賽西爾被這個借來的母性完全改變了;她顯得那麼年輕,快樂,細膩,溫柔。雅葛麗納的出奔並沒使她對不敢自承的幸福存什麼希望。她知道,奧里維和她的關係,在奧里維想念雅葛麗納的時間比著雅葛麗納在家的時間倒反更疏遠了。而且,從前使她中心惶亂的情潮早已過去:雅葛麗納的誤入歧途把她的苦悶給廓清了;她精神上回覆了向來的平靜,已經不大明白從前不平靜的原因。愛情的需要,如今在撫愛兒童的感情中得到了滿足。憑著女子奇妙的幻想和直覺,她能在這個小生命中發見她所愛的人:他現在是幼弱的,委身相與的,整個的屬於她的;她能夠愛他,熱烈的愛他,用著跟這個孩子的無邪的心與清明的眼睛同樣純潔的愛情愛他……但她的溫情中並非全無惆悵的抱憾的成分。啊!這究竟不能跟一個從自己血肉里來的孩子相比……但無論如何還是甜蜜的。

克利斯朵夫如今用另一副眼睛來看賽西爾了。他想起法朗梭阿士·烏東說過的一句取笑的話:「你和夜鶯是天生的一對,怎麼會不相愛的?」

但法朗梭阿士比克利斯朵夫更懂得其中的原因:象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難得會愛一個給他好處的人,而寧願愛一個使他受苦的人。兩個極端才會互相吸引;人的本性老在尋找能毀滅自己的東西,它傾向於盡量消耗自己的,熱烈的生活,不喜歡儉約的謹慎的生活。對於克利斯朵夫這樣的人,這辦法是對的,因為他所求的並非在於儘可能的活得長久,而是在於活得轟轟烈烈。

可是不象法朗梭阿士看得那麼透的克利斯朵夫,以為愛情是一股違反人性的力量。它把一些不能相容的人放在一起,而排斥性格相似的人。和它所毀滅的比較,它給人的好處真是太微末了。圓滿的愛情消磨你的意志,不圓滿的愛情傷害你的心。它有什麼好處給人呢?

正當他這樣毀謗愛情的時候,他看到愛神溫柔的譏諷的笑著,對他說:

「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傢伙!」

克利斯朵夫不能不再上奧國大使館去出席一個晚會。夜鶯在那邊唱舒伯特、胡戈·沃爾夫和克利斯朵夫的歌。她看到自己的成功和她朋友的成功很愉快:他現在得到優秀階級的賞識了。便是在廣大的群眾前面,克利斯朵夫的名字也有了號召力;雷維-葛一流的人再沒法裝做不知道他。他的作品在各個音樂會裡演奏;還有一部劇本被喜歌劇院接受了。似乎冥冥中有人在那裡關切他。神秘的朋友,已經屢次幫助過他的朋友,繼續促成他的志願。克利斯朵夫好幾次感到有人在暗中幫他活動而竭力躲著。他想要找這個人,但這朋友似乎惱著克利斯朵夫沒早點兒設法認識他,所以老是不讓他找到。並且他忙著別的事,想著奧里維,想著法朗梭阿士;那天早上他就在報上讀到她在舊金山病重的消息:他想像她在外國一個人住著客店,不願意接見任何人,不願意寫信給任何朋友,咬緊牙齒,孤零零的在那裡等死。

被這些思想糾纏著,他避開眾人,躲在一間地位冷僻的小客廳里。背靠著牆壁,站在被樹木花草遮得陰暗的一角,他聽著夜鶯的美妙的,凄涼的,熱烈的聲音唱著舒伯特的《菩提樹》;純潔的音樂喚起了回念往事的惆悵。對面壁上,一面大鏡子反映出隔壁客廳里的燈光和人物。他並不看到鏡子,只望著自己的內心;眼睛蒙著一片淚水凝成的霧……忽而,象舒伯特的《菩提樹》一般,他莫名片妙的哆嗦起來,臉色蒼白,一動不動的過了幾秒鐘。隨後,眼淚沒有了,他瞧見前面鏡子里有一個「女朋友」對他望著……女朋友?她是誰呢?他除了知道她是朋友,是他認識的以外,什麼都不知道;眼睛對著她的眼睛,他靠在牆上繼續哆嗦。她微微笑著。他既沒看到她的臉龐與身體的線條,也沒看到她眼睛是什麼顏色,身材是高是矮,穿的是什麼衣著。他只看見一樣,就是在她同情的微笑中反映出來的慈悲。

而這笑容突然在克利斯朵夫心頭喚起一件童年的往事……在六歲至七歲的期間,他在學校里非常可憐,才被一般比他年長有力的同學羞辱了一場,打了一頓,大家嘲笑他,老師又不公平的責罰他:別的孩子在玩兒,他卻垂頭喪氣蹲在一邊,悄悄的哭著。一個神態幽怨的,不跟別的同學玩的女孩子,——(從那時其他從來沒想到她,但此刻分明看到她的模樣:短短的身材,頭很大,淡黃的頭髮與眉毛簡直象白的一般,藍眼睛顯得慘白,寬大而黯淡的腮幫,微微虛腫的嘴唇與臉龐,一雙紅紅的小手),——走到他身旁,站住了,把大拇指含在嘴裡,看著他哭;接著她把小手放在克利斯朵夫頭上,怯生生的,匆匆忙忙的,滿懷好意的堆著笑容說:「別哭啦!……」

於是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大聲嚎了出來,把鼻子靠在小姑娘的圍裙上。她卻用著顫抖而溫婉的聲音又說了聲:「別哭啦!……」

過了幾星期,她死了。那件事發生的時候,她大概已經落在死神的掌握中了……為什麼他這時忽然想到她呢?在這個出身微賤的,在遙遠的德國小城裡被人遺忘的死了的女孩子,和此刻望著他的貴族少婦之間,有什麼關係呢?但所有的人都只有一顆靈魂,雖然億兆的生靈各各不同,好象在太空中旋轉的無數的星球一般,但照耀那些為時間分隔著的心靈的,都是同一道愛的光明。當年在那個安慰他的女孩子蒼白的嘴唇上映現過的微光,現在克利斯朵夫又看到了……

這不過是一剎那的事。一群人象潮水似的把門擋住了,克利斯朵夫再也瞧不見另外一個客廳里的情形。他縮回到黑影里,躲在鏡子照不到的地方,生怕自己惶亂的情緒被人注意。等到定了定神,他想再見她,唯恐她已經走了。但他一走進客廳,立刻在人堆里把她找到了,雖然不再象鏡子里那個模樣。這一下他看到的是她的側影,坐在一群漂亮的婦女中間,肘子擱在安樂椅的靠手上,支著頭,微微探著身子在那裡聽人家談話,臉上堆著一副機靈的,心不在焉的笑容。她的面貌活象拉斐爾的名畫《聖體爭辯》中的聖·約翰,眼睛半開半闔,想著自己的念頭微笑……

然後她抬起眼睛,看到了他,一點沒有詫異的神氣。他這才發覺她的微笑是對他而發的。他向她行著禮,非常感動的走近去:

「您認不得我了嗎?」她問。

就在這時候,他認出了她,叫了聲:「葛拉齊亞……」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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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參閱卷五:《節場》。——原注

同時,大使夫人在旁邊過,說他們彼此仰慕了這麼久,這一回終於相遇,真是幸事;她把克利斯朵夫介紹給「裴萊尼伯爵夫人」。可是克利斯朵夫心裡激動得那麼厲害,根本沒聽見;他完全沒注意到這個陌生的姓氏。在他心目中,她始終是他的小葛拉齊亞。

葛拉齊亞二十二歲,一年以前嫁了奧國大使館的一個青年隨員。他是貴族出身,和奧國的首相有親戚關係;人非常時髦,喜歡玩兒,高雅大方,已經有點未老先衰。她當初是真心的愛上了他,現在雖把他看透了,還是愛他的。她的老爸爸死了。丈夫被任為駐巴黎使館的隨員。由於裴萊尼伯爵的社會關係,也由於她本身的魅力和聰明,從前為了些小事就會吃驚的膽怯的少女,在她既不賣弄也不發窘的巴黎社會中,竟變成了最受注目的太太之一。年輕,美貌,討人喜歡,也知道自己討人喜歡:這些都成為一種力量。同樣有作用的是她生就一顆平靜的,非常健全非常清明的心;慾望與命運又是非常調和,使她很快樂。這是人生最美麗的階段;但由義大利的光明與和平培養起來的她的拉丁精神,依舊保持著那種恬靜的音樂氣息。很自然的,她在巴黎社交場中有了勢力:她並不為之驚奇,而且懂得把這種勢力運用到有求於她的藝術事業與慈善事業中去,可是不居名義:因為她在鄉下別莊內所消磨的無拘無束的童年,始終給她留下獨立不羈的性格,覺得社會又有趣又可厭;但她能適應自己的地位,用一副表示善意與殷勤的笑容來遮蓋她的厭煩。

她沒忘記她的好朋友克利斯朵夫。當年不聲不響的抱著天真的愛的女孩子,固然已經不存在了,現在的葛拉齊亞是個極有理性而全無荒唐的幻想的女人,對於自己幼年時代的誇大的感情覺得又甜蜜又可笑。但是想到這些往事,她照舊很激動。關於克利斯朵夫的回憶的確是她一生最純潔的歲月的回憶。她聽到他的姓名就感到愉快;他每次的成功都使她非常高興,好似其中也有她的一分:因為他的成就是她早已預感到的。她來到巴黎以後就想法尋訪他,邀請他,在請柬上加註她少女時代的名字。克利斯朵夫沒有留意,把請柬望紙簏里扔掉了。她並不生氣,繼續暗暗的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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